貞元十九年六月二十日，內(nèi)侍省張元宗奉旨對賞花會之墜馬一事進行查問：
當時現(xiàn)場之二十一人，其中皇太子侍從十五人、廬陵公主侍從四人。二十日未時，公主賞花乏了，要去跑馬場上尋太子。適逢太子正與王福山等人品評馬之優(yōu)劣。評出“抱月白馬”為最上品。公主在旁聽說，便要上馬一試。太子便將韁繩給了公主。馬發(fā)狂，公主墜馬。
……
內(nèi)侍省的一個小房間內(nèi)，門羅看著手中的記錄，意識到這個事件很可能是針對皇太子的陰謀。因為廬陵公主是臨時要求騎馬的，而且還是騎得是當時現(xiàn)場評出的最好的馬。而公主從“太子手上接過韁繩”，說明之前如果公主沒有要求上馬的話，則是太子騎上這匹馬，然后墜馬的也將會是太子。
這說明謀劃者雖然手法隱蔽，但是卻無法鎖定目標?？磥磉@個手法不確定因素很大，可是即使如此，對方還是動手了。這說明對方行動倉促而又突然，且獨自行動的概率很大。
“我可以看看當時這匹馬的馬具嗎？”門羅合上口供文書，抬頭看向在屋內(nèi)東張西望的女官。
“當然可以。我找人和劉公公說說?！彼囟鹜崎_門，和候在外頭的小黃門打扮的圓臉宦官說了這些要求。圓臉宦官笑著點點頭說道：“這點小事就不用麻煩他老人家了，我這邊馬上就給二位安排。”
看來這個人在內(nèi)侍省還是有點地位的。
不一會兒，3個宦官便捧著裝著證物的馬具推門進來，在圓臉宦官的指揮下有序地放在了桌上。圓臉宦官和善而又謹慎地朝素娥和門羅叉了叉手：“因為老祖宗之前交代過我們，對于貴妃娘娘的要求自當盡力，還有什么要求也請盡管提出。只要我們能幫得上，就自當鼎力相助?！?p> 素娥趕忙拜謝：“勞煩你們了，請代我向劉公公致謝，貴妃娘娘對他的相助深表感激?！?p> 圓臉宦官略微欠了欠身便退出房間。臨走的時候他還很貼心地表示，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得上他，只要招呼一聲即可。
素娥和門羅都對此表示了謹慎的感謝。圓臉宦官點點頭帶上了房門。室內(nèi)重歸一片寂靜。
門羅拿起桌上的馬具，仔細地端詳著。這些東西都是嶄新的，幾乎沒有什么使用痕跡，看起來當時給那匹馬換上了不常用的馬具。門羅想了想，拿起馬具便往外走。來到關(guān)著那匹可憐白馬的空地上，她將馬具套上馬匹，左右觀察一番之后，發(fā)現(xiàn)馬具并不過大也不過小。而且門羅把馬鞍、韁繩等物件的內(nèi)側(cè)都摸了一遍，也沒有在馬具內(nèi)部發(fā)現(xiàn)有針等利物的存在。出事的原因應(yīng)該不是出在馬具上，這樣一來，作案的手法可以劃掉一項了。
站在空地上，門羅扭頭問跟著她出來的素娥：“我可以去事發(fā)現(xiàn)場看看嗎？”
素娥點點頭，十分配合：“隨我來吧。”
門羅將馬具從白馬身上拆了下來，放回了小房間，和圓臉宦官交代了一下便起身準備前往跑馬場。圓臉宦官雖然看上去在宮里還是有些地位的，但是安靜禮貌地對她恭恭敬敬地低頭行了禮，有條不紊地找人引路。門羅看著他邏輯清晰地一條條發(fā)布指令，絲毫沒有慌張，心想這人如果不是宦官的話，應(yīng)該也會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吧?？上Я?。
圓臉宦官注意到門羅的視線，笑了笑，又行了禮：“這次讓那時現(xiàn)場的親歷者帶你們過去吧。應(yīng)該到了那邊能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
門羅笑道：“公公說的是。有勞您了。”
他笑著回答：“不敢?！?p> ***
跑馬場離后宮有段距離，但畢竟也是在皇家園林之內(nèi)，范圍廣闊，步行還是得耗費不少時間的。門羅本想直接騎馬前往，但想到現(xiàn)在自己的身份和打扮，再考慮到素娥的心情，她們就坐上了內(nèi)侍省特別準備的馬車。即使如此，門羅他們路上也顛簸了好一陣子。
跟隨她們?nèi)ネF(xiàn)場的人正是當初跟隨廬陵公主的小黃門之一。他自稱姓方，看上去年紀不大。一上馬車他就好奇地問門羅：“你好像不是咱們內(nèi)侍省的呀，但是為什么程公公會親自候在門口給予你們特殊照顧呢？”
看著方內(nèi)侍一副好奇樣子，門羅的感覺頓時得到了證實。果然剛才那個圓臉宦官在內(nèi)侍省是有一定地位的。素娥看了門羅一眼，笑著說：“他呀，是貴妃那邊新來的內(nèi)官。這次前來調(diào)查墜馬事故的。程公公當然是看在貴妃娘娘的面子上，才對我們那么客氣的。”方內(nèi)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呢。”
門羅覺得這個少年有些活潑，但是還是有些傻氣，不過畢竟是個實誠孩子，問話也就帶著幾分和善。
“當時公主殿下也是因為宮中的花會過于無趣，所以不惜來到這里來尋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自幼與太子親近，太子也很疼愛這個小妹妹，沒想到這次居然發(fā)生了這種事情……”方內(nèi)侍摸著下巴說道。
下了車，跑馬場一片青翠，方內(nèi)侍一邊引著路，把門羅帶到事故的發(fā)生地點。門羅環(huán)顧四周，注意到周圍有幾個木樁。方內(nèi)侍見狀回答：“這是用于布置那一天，皇太子出行的帷幕所用的。
“帷幕？”
“正是。跑馬場面積廣闊，不時也有外人擅入。所以陛下、各位殿下來這里騎馬都是要布置帷幕以防窺得天顏?！狈絻?nèi)侍點頭解釋道。
“墜馬那天也有布置帷幕對吧?！?p> “那是自然?！?p> “這個帷幕，是什么顏色的呢？”門羅正色地問。
“赭黃色的?！边@個是朝廷法度，不好更改。
“赭黃色……公主當時穿的衣服是什么顏色的？”門羅轉(zhuǎn)過頭，看向素娥。
“湖藍色和白色?！彼囟鹣肓讼耄淮_定地說。
“那她帶來的侍女，穿的衣服又是什么顏色的呢？”
“就普通女官的衣服啊，和我身上的差不多?！?p> 門羅看了看她身上的黑白間色裙便不在繼續(xù)往下問。果然目標是太子，應(yīng)該是太子的侍從身上帶了什么。
“太子那邊的衣服……”門羅還沒說完，素娥便猜到了她的問題。
“太子那天穿的月白色、隨從均為綠色?！?p> “沒有人穿紅色？”她不可置信地問。
“有！”一直在旁的方內(nèi)侍像是想起了什么，大聲說道，“有的！太子殿下在公主殿下上馬前，擔(dān)心風(fēng)大，給公主披上了紅色的披風(fēng)！”
“千真萬確？”門羅沖到方內(nèi)侍跟前，抓著他的肩膀問道。
方內(nèi)侍明顯嚇了一跳，但是還是回答了她：“是小人親眼所見?！?p> 門羅盯著他：“然后呢，公主墜馬之后，那個紅色披風(fēng)又還給太子了嗎？”
“這個……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狈絻?nèi)侍一臉疑惑。
門羅放開了小黃門，扭頭對素娥說：
“我大概已經(jīng)知道那匹馬為什么會發(fā)狂了?！?p> “??？這……這才一天都不到……”
門羅翻了個白眼：“我們回去見娘娘吧。我希望也能見一見太子殿下?！?p> ***
“聽說你知道墜馬的原因了？”瑤光殿的密室里，王貴妃拿著熱氣騰騰的茶水，低頭喝了一口。
“是的?！遍T羅還是一副宦官打扮，看向了初次見面的皇太子，“那天應(yīng)該是六月二十日的下午，天氣炎熱。廬陵公主覺得賞花會很無聊，所以想去跑馬場找太子殿下玩?！?p> 皇太子點點頭，他大約二十五歲左右，看上去性格十分溫和，但氣質(zhì)稍顯軟弱：“皇妹那天的確來找我了，她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也愛騎馬。所以聽到我們評選出最好的馬之后，就提出她想騎一騎。”
“太子殿下所言極是。我去內(nèi)侍省看了那匹出事的白馬，未發(fā)現(xiàn)它肉體上有什么損傷。也調(diào)查了當時套在它身上的馬具，也不存在有動手腳的可能?！?p> “這也是我所疑惑的地方。當初皇妹墜馬之后，我也派人調(diào)查了那匹馬和馬具，可是一無所獲?！碧雍蜕频乜粗T羅，指出了自己當時的疑惑。
“所以我感覺問題不在這里。于是我就去現(xiàn)場探查情況，以求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遍T羅贊同地說，“這時候就要感謝素……啊不，張尚宮，還有替我引路的方姓的小黃門的提醒。
“我注意到，事故現(xiàn)場布置有皇太子出行儀仗的帷幕，當然如今帷幕已拆除，只剩下木樁了。但是我注意到了……顏色。”
“顏色？”王貴妃死死地盯住門羅。她的瞳孔反射著跳動的燭光，顯得有些駭人。
太子沒有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門羅看著太子，繼續(xù)說道：
“是的。顏色。我之前聽聞此事的時候就想到，不可能會有人讓公主殿下這等天潢貴胄騎上未經(jīng)馴服的烈馬。果然我今天去內(nèi)侍省查看出事的那匹馬的情況，一切如我所想，它沒有任何問題，相反它相當溫順。而且公主殿下是臨時起意要騎馬的。內(nèi)侍省的記錄上說，公主殿下是從太子殿下您的手中接過韁繩的。如果公主殿下沒有說要騎馬，那么上馬的人應(yīng)該是您。故而我推斷，這個事件一開始瞄準的目標，就是太子殿下您?！?p> “我就知道，這肯定是那個雜種！那個賤人！”王貴妃手握成拳，用力地錘了一下桌面，茶杯里的水因為桌子的晃動而灑出來不少。
太子苦笑：“然后呢，那個人，他是怎么做的？”
“太子殿下，我聽說您在公主殿下上馬之前，給她披了一件紅色的披風(fēng)？”
太子愣了一下：“是的。因為跑馬場風(fēng)大，我擔(dān)心皇妹著涼，就把原本自己要系的披風(fēng)給了她……”
“那敢問殿下，這個披風(fēng)之前您是穿在身上的嗎？”
“不……我讓下人收著，預(yù)備上馬的時候穿。倒是一直有人讓我披上它……”太子十分驚訝，“難道是這件披風(fēng)有問題？”
“正是如此。因為馬的視力不好，容易對色彩和強光產(chǎn)生不安。尤其對紅色光線、紅色物體反應(yīng)強烈。我想，那匹馬大概就是被那件披風(fēng)在強烈的夏日陽光下產(chǎn)生了劇烈反應(yīng)吧。請殿下注意給您挑選這件披風(fēng)，并且要你穿上它的人。”
“原來是這樣……原本應(yīng)該墜馬的人是我……皇妹是代我受傷……”太子苦笑地喃喃自語。
“請殿下今后小心。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接觸的了。”門羅對著太子深深地施禮。太子捂住臉，對他擺擺手。
“很好。你做的很好?！蓖踬F妃突然露出了笑容，“重重有賞！素娥，你把那盒珠子拿上來。”
“謝娘娘賞賜！”門羅從善如流地跪倒在地，接過了素娥遞給她的珠寶。
“這件事你就不必再管了，也管緊自己的嘴巴?！蓖踬F妃傲慢地看著她，“你退下吧?！?p> “是?！?p> ***
“我就知道千步閣里那個賤人不懷好意！如果這次不是廬陵這丫頭替你擋了一劫，你就慘了！”王貴妃咬牙切齒地說，緊緊地握著手里的帕子，長長的指甲已經(jīng)深深地陷入肉里。
“母親，要不……我不當這個太子了……二皇兄那么喜歡，那就給二皇兄吧……”
“混賬東西！你還有沒有一點骨氣了？皇兄？那個雜種才不是你皇兄！你只有一個皇兄！如果不是老大走的早，這太子之位還會落到你頭上？天啊，我的兒??！你死得好慘??！如果不是那死老頭子，你就不會這么早早離開人世啊……”
“母親……大皇兄的事……那是一個意外……不能怪父皇。”
“什么意外？！就是那死老頭子一手造成的！那個老不死的！如果不是他下令，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怎么敢下此毒手？！就是他！逼死了你大哥不說，現(xiàn)在還想廢了你的太子之位，給那個賤人的兒子！幸好朝中大臣們都在反對，否則咱們娘兒倆可真沒法活了。那個賤人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次玩陰的……幸好廬陵那丫頭那天去找了你，否則……”
“母親……我是真不想當這個太子。如果二皇兄愿意……”
“你這個混賬東西！你難道覺得，你不當這個太子了，那個賤人和那個雜種會放過我們娘倆？他們可是做夢都想把我們踩在腳下！到時候死的人就是我們了！在這個皇宮里，沒有人可以相信！我們的四周都是敵人！”
“為什么，他們都是我的骨肉至親啊……”
“骨肉至親？你把他們當成骨肉至親，他們可不這么看！你這么天真怎么是心狠手辣他們的對手啊……”
“那姑母呢……？”
“你姑母？那個女人同樣靠不住。我可看不透那個女人在想什么。長公主可是出了名的會玩弄人心。你可別被她給騙了。在這里多是錦上添花，而沒有雪中送炭。比起親自下場，隔岸觀火更能讓她得以保存實力。只要她不要支持那個賤人就可以了。你可別想指望她出手！
“現(xiàn)在這個皇宮里也只有劉貞亮能幫咱們娘倆了。這個世道，宦官的話語權(quán)比什么都響亮。你再去拉攏幾個藩鎮(zhèn)大臣，如果到時他們能站在咱們這邊就更好了?！?p> “為何……要活的這么累呢……”
“累？那也要怪你，為何要生與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