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騙人又怎樣
初來乍到我曾數(shù)次抱怨過白露山莊地方太大院子太多,隨便去個哪都要繞好久??涩F(xiàn)在我只恨山莊還是不夠大,不然怎么隨隨便便老是能遇到師弟。
起碼此時此地,我是真的一萬個不想見他。
師弟今日換了一襲書生式的湖綠色長衫,一眼看去燁然若神人,果然身形挺拔的男孩子穿什么都好看。他被大小姐連拖帶拽不情不愿的朝亭子過來,估摸著同樣很不想見我——這就很氣人。又不是我沒有眼色意外撞破了他倆在花園里幽會,我躲什么?
思及此處我惡向膽邊生,大大方方站起身來朝師弟行了一禮,嘴上人五人六客套道:“葉公子好?!?p> 師弟臉色發(fā)白。他似乎被我這種刻意疏遠的稱呼刺痛了,別過臉小聲道了句:“白……姑娘好?!?p> 亭子中,我像個蓄勢待發(fā)的豎毛刺猬,師弟看來也同樣打算裝死到底。我們二人相視而站,除了簡單的問好之外便再沒什么可和對方說的了。可憐花大小姐夾在當中,以她無暇如紙的心智當然不可能理解如此復(fù)雜的人情世故,只能不時疑惑的望望我,又著急的扯扯師弟。
僅剩的熱情和耐心早已經(jīng)在師弟近乎永恒的沉默中被消耗殆盡。我正打算隨便找個托詞離開,忽被花大小姐一把抓住了胳膊。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極為委屈的央求我道:
“不要走?!?p> 而后努力把師弟推到我面前,催促他道:“你句說話呀!”
“昨……昨晚在下喝醉了,多承姑娘照應(yīng)。”師弟虛浮著拱了拱手。他依然不看我,滿臉都寫著沒話找話。
我也不是吃素的,訕笑一聲應(yīng)對自如:“人逢喜事小酌怡情。不過公子切切保重身體莫要貪杯,會害大小姐憂心。”語罷,我轉(zhuǎn)頭問向花大小姐:“這樣可以嗎?小女還有別的事情,就不打擾您和葉公子了?!?p> 誰知花大小姐并不松手。她用力搖頭表達不滿,卻是朝著師弟:“不是這個?!?p> 連師弟也摸不著頭腦了。
花大小姐好像有點生氣,秀眉顰蹙著轉(zhuǎn)過臉對我道:“畫了好多呢……好多好多?!?p> 我這才理解了她之前奇怪問題,隨即將幾張廢紙從懷中掏出來。春尚淺天將明,說起來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她曾說過這些話。但這種事誰能想得到呢?
我更想不到的是,師弟與花大小姐見到廢紙的歡欣雀躍截然相反。他差不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暴怒著一把把東西奪了過去,頃刻便撕成粉碎。花大小姐“哇”的大叫一聲撲到地上去逮那些碎片不被風吹走,我亦被他嚇了一個激靈,脫口反問道:“你干嘛?”
師弟的反應(yīng)活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沒穿衣服,低著頭囁嚅道:“不敢教這種東西污了姑娘的眼。”
合著這些都是他畫的??!
到此我已徹底明白了為什么花大小姐沒見過我卻認得我。好容易將人從地上攙扶起來,滿地碎紙竟讓她拾的差不多了。我?guī)退蹟n那些紙片還給師弟,忍無可忍斥他道:
“不想給人看的東西麻煩以后別亂丟,直接一把火燒掉豈不干凈省事?還有,你師姐我是沒長鼻子眼睛嘴嗎?下次再畫麻煩記得把臉也畫上,先謝謝您了。告辭!”
說完這些我再不理師弟,牽著花大小姐打算去附近找水洗手。還沒走出亭子便被他叫?。?p> “還有一事?!?p> 經(jīng)此一鬧我已不打算再假模兮兮的端著了,回頭道:“什么事?有屁放?!?p> 師弟朝空氣張了張嘴,一句簡單的話花了他莫大決心才總算問出口:
“……發(fā)財是不是落在姑娘那里了?”
發(fā)財者,一條怕寒畏光的守宮是也。既沒什么用也不太親人,肥禿禿的挺打稱。當初隨手丟給師弟玩的小東西居然被他當成親兒子養(yǎng),足見此人精神之空虛,品味之一般。
不過師弟對此異常執(zhí)著:“還請姑娘能還與我。”
我掏掏耳朵:“怪不得一早上有位逐月樓的好看姐姐在草叢里翻來翻去,看不出你兩感情那么深了?跑了就了唄。反正沒什么毒,不至于會把整個山莊禍害了?!?p> 話出口,連我也奇怪于自己干嘛要撒這么一個損人不利己的低級謊。為了不讓他如愿而導(dǎo)致我要偷摸著多伺候個活物,怎么想都是虧了。我攙著花大小姐繼續(xù)往園外走至回廊,師弟隔了些距離不清不楚跟在后面。不巧迎頭過來兩男一女,應(yīng)該都是昨晚武林盟的客人。
“大小姐,葉公子。”這三人想也知道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對花家和師弟卻依舊極為客氣。
花大小姐立即往我身后藏去,她并沒有興趣和莊外來的生人接觸;可我也很怕被人當場指認出來,故意埋著頭見了個禮。
然而矯枉過正了反而會顯得可疑,三人中的美婦人從見面起就一直盯著我目露精光。
“這位姑娘面生的很。不知是莊中下人,還是逐月樓新來的侍婢?”
“這位姑娘是二小姐請來莊中的神醫(yī)客卿?!?p> 師弟快步走上前,非常自然的將我和大小姐都攔在自己背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簡直像會變臉一樣,在外人跟前和在我跟前完全是兩幅面孔。人前的師弟總是淺笑低吟,凡事胸有成竹,一副高山仰止的清雅貴公子姿態(tài)。與平時謹小慎微還被我罵到可憐巴巴的慘相截然不同。
美婦人聞言干笑數(shù)聲:“原來如此,多有怠慢?!?p> 師弟不緊不慢道:“七浦十埠和藏劍派的各位前輩今日來找在下,可是還有事商談?”
不待另二人說話,那美婦人身旁滿臉刀疤的高壯男子先搶白道:“昨日席上亂糟糟,也無暇與公子細談??蓯汗烦⒔鼛兹諏嵲隰[騰的太厲害。半數(shù)北上的水路都讓官軍捏住了,硬說要搜人,實際全是強盜截貨!直娘賊,雍王這廝管教不嚴弄丟了老婆關(guān)咱們兄弟什么事?眼看英雄宴在即,公子也幫著問問盟主,能不能想個急招做了這孫子……”
這番話被另一個個子稍矮的男子輕咳一聲打斷。師弟側(cè)過半個身子望著地面,淡然對我道:
“哦,大小姐就先拜托姑娘了?!?p> 莊子外面不管雍王還是老和尚,他們的什么軍機要務(wù)我才不樂意知道,能趕緊走人是求之不得。我裝模作樣朝各方回了一禮,推著花大小姐加快腳步往外走。一路將她送回暖閣洗干凈手,心想著武林盟這幫人離開前我還是少在莊里瞎轉(zhuǎn)悠吧。
“姑娘騙人,就在你那?!?p> 我愣了一下,意識到她還是在說發(fā)財?shù)氖隆?p> 短短幾次接觸下來我已能漸漸掌握花大小姐這種首尾不接、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的說話邏輯。面對她突如其來的指責,我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不是敷衍或者反駁,而是大大方方承認:
“對啊,騙了又怎樣?反正他也養(yǎng)不好?!蔽覛夤墓牡膸退粮墒?。與花大小姐相處遠比與她妹妹那種斤斤計較的奸商打交道要輕松的多。你可以無所顧忌的把自己心中最深處的所思所想輕易說出來而不必擔心泄密。
“還給他吧?!被ù笮〗阆裥『⒆影銓ξ胰鰦桑斑€真不知道她也對這事那么執(zhí)著。
可惜我內(nèi)里也是個小孩子,而且是個壞小孩。朝她齜牙咧嘴著佯嗔道:
“我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