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沖冠為紅顏
我認識俞先生有段日子了。
與師弟或者傻子相比,俞先生瘋瘋癲癲,欠缺些身為男子的穩(wěn)重擔(dān)當,但總還是個挺有親和力的大哥哥。他東拼西湊得來的小道消息曾幫過我一次又一次,為人也并不討厭。想不出他挾持我是圖的什么。
然而更亂的還在后面。眼看武林諸人便要對長閑派群起而攻之,忽又有一錦袍蒙面的男子揮著長劍沖入場中,口中大喊:“誰敢傷杜姑娘一根頭發(fā),我唯他是問!”
在我看來,蒙面男子劍法和輕功都不錯。他借力打力未傷一人,十步以內(nèi)便殺到主座要搶小師叔。偏不巧,他對上的不是旁人,正是盤踞武林盟主寶座多年的老和尚。老和尚從容自若,隨手擲出一支筷子,將男子腳邊一塊青石地磚擊的粉碎。這倒并非失手,而實實在在只在警告:
“小友好身手。不知官居幾品,每月餉銀幾錢,要為雍王如此賣命?”
“還是說,小友也是千重遺孤?”
蒙面男子并不答話,他回首環(huán)視半圈,樣子像還在等什么人;手中長劍始終橫握在胸前,作防御之姿。四目交接時我瞧的清清楚楚。雖然蒙著面,但那露在外面的眉眼明白就是傻子。我腦中一時間稀亂無比,恨不能沖上前痛罵傻子真是干啥啥不靈添亂他最行。稍時他的身份一旦被人揭穿,今天往后只怕千重山門再江湖上再無立錐之地,要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了。
師弟好像也看出了端倪。他掙扎良久,終于下定決心放下杯子,起身走到老和尚面前:
“今日良辰美景,又當著各路豪杰的面。還請盟主主持大局,何必因一些誤會鬧得不可開交,傷了武林眾人的和氣。”
老和尚并不正眼去看師弟,而是將桌面上僅剩的一支單筷拿在手中把玩:
“這位小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雍王又天顏難見。武林盟總留著一位皇女,傳出去落人口舌。倒是七浦十埠曾數(shù)度想請杜家人前往一敘,本盟相信眾位舵主必不會虧待你的這位小師叔,你大可把心安回肚子里去?!?p> 我心說那完了呀,小師叔到了七浦十埠手中哪還能有好?怕是明天只能上信川河底下找龍王爺要人了。老和尚從開始到現(xiàn)在似無一句針對千重,暗地里樁樁件件都在把山門中人往死里逼。目的就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斬斷師弟和千重山門過往的一切關(guān)聯(lián)。
師弟本欲再勸,老和尚則拿筷子似有若無遙遙點了我一下。也就是在師弟扭頭看向我的那一瞬間,他周身的氣場突然劇烈“晃”了一下——我描述不出那是怎樣怪異的感覺,像是有什么肉眼不可見的東西從他身體里不受控制的炸裂開來。俞先生還是一貫的嬉皮笑臉,而我估摸著自己被人制住脈門的狼狽表情已經(jīng)全被師弟看在了眼中。
“盟主!您怎么懲罰我都可以,但這回未免做的太絕了!”
師弟雙手攥拳,聲音不再像之前那般唯唯諾諾。老和尚也虛起眼睛,他納罕的打量了師弟一會兒,語氣中不乏三分驚訝七分失望:
“本盟心疼你傷勢初愈,又顧及花家體面,只教你在逐月樓上閉門思過??上У降资菗靵淼男」佛B(yǎng)不家,為了你那早已不復(fù)存在的師門,一個朝廷孽種,外加一個不忠不孝、已經(jīng)嫁做的王妃的野丫頭,本盟給你的半本朽心訣是讓你這么用的嗎???”
師弟眼中的光熄滅了。
他抓過一旁的酒壺最后認真敬了老和尚一杯酒,回身對席中眾人道:
“諸位俠士明鑒。盟主雖對有我教養(yǎng)之恩,千重山門對我卻更有再造之德。如尉掌門所言,武林盟近日的諸般所為實在有悖建盟初衷,決計不可稱為‘俠義’。恕葉某再難冷眼旁觀?!?p> “我葉司南,今日當著天下武林的面,要退婚天下第一的白露山莊,從此與武林盟再無瓜葛!”
說罷,他將杯子狠狠砸在地上。那杯子因摻雜了朽心訣之力,居然碎的連粉末都找不見。
這算是我最不希望見到的情況了。
師弟與武林盟決裂的反應(yīng)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說老不修曾力挽狂瀾為他醫(yī)治,滿座賓客都親耳聽到武林盟主稱逐月樓葉公子不過他豢養(yǎng)的一條狗。匹夫一怒尚可流血五步,何況是傳聞中神乎其技的朽心訣。
宴席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老和尚也有了怒意:“都說年輕人倨傲,剛有了些火候便敢六親不認,自詡無人能敵的天下第一了?你駁本盟的面子不要緊,公然退婚打白露山莊的臉,可曾問過花大小姐同不同意?”
誰想從來對外界毫無反應(yīng)的花大小姐居然立刻“嗯”了一聲,不假思索應(yīng)道:“我同意?!?p> 花大小姐心智有缺這點江湖上無人不知??伤f出話來的樣子并不像一個癡呆在胡言亂語,反而目光清明。她含笑盯著師弟的側(cè)影,宛如隨口應(yīng)允了一件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而她身旁的花二小姐仍是那副精神不濟的困頓模樣,喃喃道:
“家姐的婚事理應(yīng)全憑家姐自己做主。別忘了朽心訣始終歸白露山莊所有,望葉公子好自為之,不可擅專?!?p> 花家有足夠的能力自保,當然也就無所謂和誰聯(lián)姻?;ǘ〗愦搜猿吮砻髯约翰粫迨盅矍暗膩y子,更是在變相敲打師弟乃至武林盟——她白露山莊才是朽心訣的正主。
事情急轉(zhuǎn)直下鬧到這個地步,老和尚多少開始掛不住了。在花家面前吃點小癟無妨,但朽心訣是武林盟與朝廷抗衡的基本。得虧是還有人質(zhì)在手上,諒師弟不敢在過于放肆。老和尚冷笑兩聲,揮手招來了逐月樓的侍婢,沉聲吩咐道:“來人,將這位小友和杜姑娘帶下去聽候處置。悲風(fēng)苦月,請公子回樓?!?p> 師弟退開一步。就這一步,周身所繞之氣幾乎要將他身后的桌子震裂:
“滾開!別逼我對你們出手?!?p> 包括尉掌門在內(nèi),當世沒人有把握正面接下靠朽心訣帶動的任何一招。老和尚肯定很清楚師弟靠身體硬扛維持不了太久,而以他的善良,斷不會喪失理智將阻攔之人統(tǒng)統(tǒng)打死。我心急如焚,忽覺俞先生松開了我:
“沖冠一怒為紅顏,美哉,妙哉!妹妹你猜,葉公子是會先來找你,還是先去救你的小師叔?”
我歪過腦袋,匪夷所思的看俞先生津津有味的品玩著場中的種種騷亂,完全搞不清他想干嘛。這么個立場不明的怪物,既不像武林盟安插在白露山莊的內(nèi)應(yīng),也不像是那種會效忠朝廷的暗衛(wèi),活脫脫一個單純因沉迷看雜耍而走不動道的無聊好事者。卷入其中的人越多頭緒越亂,他越興奮的手舞足蹈。
“俞先生,你到底是誰?”我盡量保持鎮(zhèn)定的問他。
“哦不用猜了,你請來救人的援兵到了——小爺飯都快吃完了主菜才上,真夠慢的?!?p> 俞先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笑著向宴會廣場的入口處努努嘴,那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箭矢般正朝我狂奔而來。紛亂的棕色卷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碧綠的眼睛如一只小獸。
“對不起對不起曼來遲了……那個水閘準得幾千斤重,好天的時候湖里水位不夠,徒手根本絞不動別提多費勁……沒耽誤柯茲的事吧?這里的人都怎么了?”山鬼的鼻尖上都是汗,她一路上氣不接下氣跑到我面前把話說完,這才困惑不解的向四周看去。
沒容我張嘴解釋便聽到一陣爽朗而熟悉的笑聲:
“武林盟大費周章給本王送來帖子,山路難行遲到片刻,還請各位英雄不要怪罪?!?p> “本朝律法規(guī)定,蓋民間百人以上集會,須將時間、地點、集會事由及與會人員詳細名單提前一月呈報當?shù)乜h衙。超五百人,則應(yīng)呈報所在州府。違者一律以謀反論處。本王請問盟主大人,可有書面具表?。俊?p> 原來這是俞先生所謂的“主菜”,那確實夠慢的。我拍著山鬼的背給她順氣,內(nèi)心麻木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