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雪來把手里的折子讀了三遍，確定自己一個字都沒看錯，才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砸，開始怒：“什么鬼？”
一旁書童笑得尷尬：“今年仙試那個……很遺憾……啊圣主切勿動氣！”他把茶壺死死摟在懷里，泣道，“圣主手下留情呀！師父這個月已經(jīng)沒錢再添新茶具啦……那個什么，只要您回去潛心修煉，再歷世幾次，下次考試一定能成功的！”
玄息殿窮酸到令人發(fā)指，顏雪來實在沒東西可砸，只能恨恨地拍了兩下桌子，問道：“靈真呢？我要找他。”
“師父就在后花園！圣主請去！”
顏雪來拎著折子出門了。
今日發(fā)榜，昆侖山上到處是來看成績的仙試者。她穿過林間小徑，走著走著，遇見結(jié)伴而行的三個人，皆是滿面春風(fēng)的樣子，看來成績不錯。
顏雪來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大步流星地走開了，余下三人一臉無語加迷茫。但不巧，她前行了一會，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急怒之中竟走錯了方向，只能又掉頭往回去，
前面那三人走得很慢，不一會，她又追上了他們的背影。三人沒發(fā)現(xiàn)她跟在后面，正邊走邊閑聊，其中一位年輕人問道：“兩位大哥，我看方才那白衣小仙子好眼熟，不知是哪一派來的姑娘？”
來往于昆侖山腰的都是天墉城的預(yù)備神官，因為還沒有飛升，算不得正統(tǒng)神官，名字里有預(yù)備兩個字又嫌不夠好聽，所以不知誰帶了個頭，把男性統(tǒng)稱作小神官，女性稱為小仙子。雖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聽起來更不怎么樣，卻也不是什么不正經(jīng)的稱呼。
但顏雪來聽他這么喊，便知道這位小年輕肯定是今年首次來參加仙試的新人。具體因為是什么原因不好說，總之昆侖山上已經(jīng)多年沒人這么稱呼她了。
其余兩位仙試者都比較有資歷了，一個是背著大刀的漢子，一位是手握拂塵的道人，兩人聽小年輕叫顏雪來“白衣小仙子”，心頭都忍不住一陣惡寒，背刀大漢抹了抹額頭道：“呃……小李，剛才那位是盂山顏氏的圣主，顏雪來?！?p> 小李一愣：“盂山顏氏的圣主？”
拂塵道人點頭：“對，就是劍術(shù)考試中一劍削斷了徐小神官褲腰帶的顏圣主?！?p> 背刀大漢補充：“也是法術(shù)考試時，一招風(fēng)云化龍刮走了靈真殿屋頂?shù)哪俏活伿ブ鳌！?p> 小李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我好像知道了。就是那個歷世了十次，還一直沒有飛升的……”
“晦氣鬼。”
“倒霉蛋?！?p> 兩人異口同聲道。
“……”
顏雪來思考了一下要不要上去用劍鞘抽他們一人一個嘴巴子，但想了想，決定按兵不動，一方面是為了挽救下自己越漸走低的功德，一方面是因為昆侖山的預(yù)備神官間明令禁止斗毆，且此條規(guī)定是二十年前專門為她設(shè)立的。
她忍氣吞聲地繼續(xù)跟在后面。前面兩人一提到她，便打開了話匣子，拂塵道人說：“顏圣主今日又兇神惡煞的，這是怎么了？”
背刀大漢嗤笑了一下：“這副樣子還能是怎么了，肯定考試又沒過唄?！?p> 拂塵道人十分夸張地“啊”了一聲，奇怪道：“至于么？”
顏雪來翻了個白眼，剛想評價他站著說話不腰疼，拂塵道人接著道：“她這么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的，我以為她早該習(xí)慣了?！?p> “……”
“呵呵，以前都吹她是什么天選之人，仙門奇才，現(xiàn)在尷尬了吧。來昆侖山這么多年都一事無成，盂山的臉都被她丟光了?！?p> 拂塵道人笑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被叫天選之人倒也沒錯。畢竟十次歷世都沒升仙的，她是從古至今獨一份?！彼麎旱吐曇?，但并沒有什么保密的效果，“而且兩位不覺得奇怪嗎？盂山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數(shù)百年來卻無一人飛升，當(dāng)真是怪事。我從別人那里聽說，是因為顏圣主此人命格自帶晦氣，盂山是被她沾染了霉運，才一無所出的。再如此下去，盂山恐怕后繼無人??！”
“王兄這么一說確有道理。壞了，不知道她這掃把星會不會影響到昆侖??？”
“誰知道呢，說不定。要我是靈真道人，早就找個借口把她趕下山了，免得帶壞了昆侖的風(fēng)水。”
顏雪來忍不了了。再放任他們胡說八道下去，只怕以后昆侖山上老死只鳥都要怪到她頭上。她停下腳步，抽出腰間的劍，朝著三人的方向擲了過去。
三人原本正有說有笑，忽然頭頂精光一閃，一把雪亮如電，閃著寒光的寶劍出現(xiàn)在了腳邊，劍尖直沒入了土地三寸。霎時，背刀大漢與拂塵道人的面色都化作鐵青。
倆人都識得，這正是顏雪來的佩劍，大名鼎鼎的孤光！
孤光劍在昆侖山被稱作第一邪器，可謂人見人怕。具體是誰起的這個諢號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孤光劍本身并無異常，是把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模范寶劍，它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原因是顏雪來在外劍不離手，總跟孤光劍一齊出現(xiàn)。
兩人原地呆滯了片刻，拂塵道人率先回過神來，回頭一瞧，見顏雪來抱著手臂并沒有沒追上來的意思，立刻一甩拂塵，撒丫子就跑，邊跑還邊喊：“救命啦！掃把星蓄意謀殺神官啦！”
背刀大漢也立刻跟上：“死了死了……王兄等等我?。e把我丟給這倒霉蛋??！”
“……”
顏雪來走上前去，望著那兩人背影，嗤笑道：“膽小如鼠?！?p> 那年輕的李小神官大概是被嚇傻了，站在原地沒動，一雙無辜的眼睛眨巴眨巴看著她，半晌喚了一句：“顏圣主……”
顏雪來最受不了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她本來也只打算嚇唬嚇唬這三人，沒想干什么別的，便沒搭理他，從土里拔出孤光劍在草地上擦了擦，放回劍鞘里就背著手走開了。
她走到了后花園，赫然發(fā)現(xiàn)靈真正在涼亭里跟楊玉環(huán)喝酒鬼混，頓時怒上心頭。
顏雪來翻了個跟頭，一躍落在涼亭里，把折子啪一聲摔在玉石臺上：“靈真，這怎么回事？”
楊玉環(huán)嬌笑到一半被打斷，剛要蹙眉呵斥，抬頭一看，瞬間決定珍惜生命，少說話多喝酒。靈真則已經(jīng)習(xí)慣顏雪來在他家里這么折騰了，他一邊喝酒一邊淡定地說：“飛升不全憑仗術(shù)法的修行。修仙本靠緣分，通過與落榜都乃常事。圣主天資卓絕，此次不成，多歷世幾次，總能升仙的?！?p> 一句“緣分”堵得顏雪來說不上來話。她余光瞥見楊玉環(huán)鬼鬼祟祟想要離開的身姿，瞪了她一眼：“站住！”
楊玉環(huán)登時站住不動了：“顏圣主……”
“你過了嗎？”顏雪來問。
“過了?！彼粡埫裁赖挠衲樞Φ帽瓤捱€難看。
“折子，拿來我看。”
她十分不情愿地從袖中抽出封仙折遞過來：“圣主小心，別弄壞了。”
顏雪來翻看一看，見封仙折上書：楊氏玉環(huán)，經(jīng)修七十六年，歷七世，今位列仙班，是以二月杏花花神也。
顏雪來怒上心頭。這哪是封神，這是封妃呢吧？
“哼。修成仙籍又如何，也只有撒撒花的本事罷了?！彼龑⒄圩尤踊亟o楊玉環(huán)，“這樣沒用的仙位，我才不稀罕。”
盂山祖輩向來只出武神，顏氏一族個個使得一手好刀劍，向來看不上這些文縐縐嬌滴滴的仙女，整日只知道唱歌跳舞吟詩種花。
楊玉環(huán)被一頓嘲諷，有些不服氣，她寶貝地將折子收在懷中，忿忿不平道：“我雖修為不如你，但也經(jīng)了七次歷世，日日勤勉輔佐宿主從未犯錯，得的分數(shù)也是最高的，通過仙試理所應(yīng)當(dāng)。”
“輔佐？你怎么輔佐的？”顏雪來反唇相譏，“是跑到樹上去跳舞了，還是在花下彈琵琶了？”
楊玉環(huán)被氣得夠嗆，紅唇一抿，眼里含了淚：“你……你欺負人！”
“好了好了，別吵了?！膘`真道人趕緊出來打圓場，“圣主您少說兩句，吸引了別人過來，大家都沒面子?！?p> 顏雪來抱手嘆了口氣：“老頭，你說句實在話，到底是我法術(shù)學(xué)的不好還是劍術(shù)上沒有天分？”
靈真無語：“……圣主，請不要因為幾次失敗就開始懷疑人生，您的資源和天分如何，您自己心里難道沒點數(shù)？那可是別人求十輩子都求不來的福分啊！”
他所言不虛。白虎顏氏盤踞于并州盂山，峰巒疊嶂，鐘林毓秀，是聚天地靈氣于一身的絕佳寶地。千年前，白虎一族的先祖在盂山深谷得道化了人形，后又經(jīng)修煉多年，五次歷世后終于飛升。自此后，每隔數(shù)十年，便有天資出眾的族人經(jīng)由同樣方法得道成仙。
再說顏雪來。她單名一個白字，小字雪來，是現(xiàn)任白虎族長的獨生女。尚在孩提時代，顏雪來便被譽為千年難見的奇才，三歲能化人形，五歲能御劍，八歲能瞬行，在桃李之齡就收到了昆侖山的仙試邀請函，至今保持著最年輕預(yù)備神官的記錄。在上昆侖山求學(xué)修煉，又經(jīng)歷了五次歷世后，她參加了十年一度的仙試。
武神的仙試，除了考驗武術(shù)和法術(shù)外還有一項，就是與靈真老頭一道在窺神鏡面前坐上一個時辰，閱盡自修煉以來的種種過往，細數(shù)功德。說白了，這是給九天上的諸位考官交一份履歷。
顏雪來本來很有把握，以自己的資質(zhì)一次飛仙不在話下，但沒想到的是開門見鬼，第一次仙試她就落榜了。
顏雪來從沒經(jīng)歷過失敗，徹底懵了。此時她的族長老爹出現(xiàn)了，安慰她道，當(dāng)年老祖先歷世了五次才得飛升，你同樣歷世了五次就去參試，落榜也是正常的事??？畢竟祖訓(xùn)有言，你再厲害，也越不過老祖宗去。
顏雪來對此半信半疑。但懷疑也沒用，只能繼續(xù)埋頭修煉和歷世。十年后再參試……她又落榜了。
十年后再試，依然如此。
顏雪來往昆侖山一跑就是許多年，像個含辛茹苦的老媽子，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飛升的年輕神官。如今她已經(jīng)一百三十五歲了，還是個普通妖怪。
她被尊為圣主，意思是預(yù)備神官中最接近神的人，這本來是光榮稱號，但圣主做的時間太長，尊稱也成了諷刺。昆侖山眾人看她的目光漸漸從艷羨崇拜變成了嘲諷恥笑，嘴里叫著“圣主”，心里想的都是“掃把星”和“倒霉蛋”。
顏雪來想起了生平恨事，郁悶地抬手錘了兩下木桌，發(fā)現(xiàn)這破桌子的筋骨快支撐不住了，又改為錘自己的大腿。遠處已經(jīng)有幾團好事的人圍了過來，嘖嘖稱奇：“顏圣主怕是腦子也壞了，發(fā)起瘋來連自己都打！”
靈真心疼他的桌子，也心疼顏雪來這個樣子，攔住她道：“別打了。來來來，我告訴您，您的問題啊，是出在歷世上?！?p> 她聞言更郁悶了：“我歷世有什么問題？這十次歷世，我報仇奪權(quán)打仗做官，哪一樣做得不夠好嗎？”她指著腳下，“你自己下山去抓一個人問問，我的宿主哪一位在仙門中不是威名顯赫？說我做的不好，我不服。”
靈真道：“這才是問題所在。歷世的目的是要輔佐宿主，拯救蒼生，使人們對你心悅誠服，積下功德。但你看看你這一百多年都做了什么？”他從乾坤袖里摸出一本厚厚的書冊，翻了幾頁道：“我就隨便念幾條吧。甲子年十月初三，在青州即墨王府暴打五位大將，只因其打仗時未聽您指揮；辛未年三月十八，為奪定海神珠，在東海玙灣水域投毒，逼迫方圓一百里鮫人舉家遷離，輕傷三十余人；甲申年七月初七，將一位民女用蜘蛛絲捆在廟中梁上一夜，只為強迫其取消婚約……”
顏雪來打斷了他：“好了好了，不用念了。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我干過什么事我知道?！?p> 楊玉環(huán)瞠目結(jié)舌：“預(yù)備神官怎可如此！”
“我……是武神，當(dāng)然不能跟你一樣只會唱歌跳舞了！兵不厭詐，用點計謀，在所難免！”
顏雪來不服：雖然她行事略有乖張，但這也不是為了自己??！收拾朝廷大將，是為了給宿主登基建立威望；取定海神珠，是為了給宿主的武器添力；至于強迫民女取消婚約……不過是因為那是宿主心儀的男子罷了。
她也許是有一點過火，但也都是為了達成宿主的心愿?。{什么就不讓她成仙了？
靈真老頭最知道她的心思，他搖搖頭：“圣主，恕我直言。您天性不羈，睚皉必報，整天打著宿主的名義行事乖張，最愛公報私仇，這些休想怪在別人頭上?！?p> “……”
“您雖有功，但您做的這些荒唐事也抵消了不少功德。世人雖尊您的宿主，但更多是敬畏而非敬重。”看她蹙緊了眉又要發(fā)作，靈真趕快說，“不過還算好，您雖然缺德了點，但心腸不壞，沒犯過什么惡罪。只要能從現(xiàn)在開始改正，您升仙還是有望的?！?p> 顏雪來一聽自己還有救，也不去計較靈真對她的批評了：“那我現(xiàn)在要怎么辦才好？幾時能升仙？”
“您且記著。第一，您輔佐宿主需走正道，不可威脅，恐嚇?biāo)拗?，更不可借宿主名義做些偷雞摸狗之事。要一心為正，除惡揚善?！?p> “……好吧。”
“第二，您對九天之上眾神也好，腳下蒼生也好，需得抱有敬畏之心，尊重之心，要沉淀心緒，按捺悲喜，收斂戾氣，才是得道升仙的正途?！?p> 沉淀心緒，按捺悲喜？
顏雪來默默地看了楊玉環(huán)一眼，后者嚇得渾身一抖，活像只待宰的小肥雞，瞬間竄到靈真身后去了。她無語：“這條是為了讓我不罵你而隨便胡謅的吧……”
靈真一本正經(jīng)：“怎么會。圣主多慮了?！?p> “行吧。還有別的嗎？”
“第三，您要善待百姓，慈悲為懷，不得有傷無辜?！?p> 顏雪來對天長嘆三聲。她只是單純地想搞個神仙來當(dāng)當(dāng)，也這么多要求，這是要讓她成佛嗎？她不如一早去修菩薩道算了。
“只要您能謹記這三條，再歷世一兩回，十年后的仙試您應(yīng)該能過?！?p> “你不如直接讓我去跳樓自殺成佛，這樣來得快點?！?p> 靈真老頭頗為同情地拍了拍她：“別沮喪。我送您件禮物。跟我來?！?p> 他拉著顏雪來回到了玄息殿，在內(nèi)殿一個柜子里刨了刨，翻出一個白玉做的鐲子：“給?！?p> “這是什么？”
“此物名為鑒心環(huán)。您將它戴在腕上，每當(dāng)犯了忌或是再行事乖張，它便會勒緊您以示提醒。只要您守著規(guī)矩，老老實實不出錯，飛升指日可待?！?p> 倒算是個有用的東西，也不難看。顏雪來接過來掂量了一下，便往手腕上一套：“對了，你幫我把下一次歷世安排上吧。我先回家交代一下，一月之后我立刻就要下山?！?p> “如此匆忙？”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走了老頭。”她摸了摸腕子上的手鐲，“謝了?！?p> 她拔出孤光劍，腳一踩就御劍飄然離開了昆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