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天界出了一樁喜事。
那安靜了上萬年的上清境天卉池里,竟不知何時蘊化出了新一任的女夷仙子。
女夷仙,乃是天界百花之神,自花卉草木靈氣充沛的天卉池里孕育誕化而成,負責統(tǒng)領群花,司天事,以長百卉。
自上一任女夷仙仙去,數(shù)萬年間天卉池百花凋謝,草木枯敗,天界之景也再無昔日的絢麗耀目。
說來也巧,那日,正值凡間元宵佳節(jié),天上地下,到處都沾染著些熱鬧的煙火氣,許是因為這個緣故,那沉寂了許久的池子里也有了些微的動靜。
到了后半夜,值事的天兵回稟,言稱四下有不明的靈氣躥動,自天河一側四處騰升而起,慢慢匯聚至天卉池頂,自高處傾瀉而下,乍露天光。
那女夷仙,便是在這樣的光景下化世而生的。
她本是天卉池角一顆最不惹人注目的荷花,經(jīng)由上任女夷仙照化,千年萬年的養(yǎng)在池子的一側,平日里靠著其余草卉用剩下的靈氣和天河神水灌溉澆養(yǎng)著。
到了第五萬個年頭時,個頭仍是小小的,瞧著不怎么成氣候。
沒人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有了靈識,然后在天界枯榮凋敗了上萬年之后,匯聚天地四方,萬世花卉的靈力于一身,最終孕化成仙。
可是她自己卻記得清楚。
在她還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掙扎跳脫,還在無人問津的天池一角努力向上生長的時候。
她便知道了,凡間有一人,姓顧名泠,愛她入骨。
………………
女夷仙是個性情中仙。
平日里的嬉笑怒罵,喜怒哀樂,全都一清二楚的刻在臉上,從不故弄玄虛,不似天界其他活了千年萬年的神仙一樣。
因此,天界的小輩神仙都愛同她待在一處,哪怕是說說話也好,不至于在這個望不到盡頭的無端枯燥中整日的消沉下去。
上清境的西面,流淌著一條窄窄的流沙河。
流沙河是天河,平日里主司天池灌溉,自然不似其名“流沙”一樣,實則清澈無比,不見半點塵世塵土。
那神水自人間川澤湖泊而來,扶搖而上直至青云之巔,再以浩蕩之勢奔瀉而下三千里,經(jīng)天門流至上清境時,已經(jīng)是無比澄澈清凈之水了。
女夷仙平日里最愛做的事,便是在閑暇無人之際,獨坐流沙河畔,卷起云袖,輕輕撩動,攪起一片水中歡騰。
每年二月,凡間襄元宵盛事,百姓通常會放花燈,以此來寄托美好夙愿。
各式各色的花燈自街巷河道一路搖搖擺擺,沖流入海,多半被浪卷吞噬,跌入海底。
到最后,能歷經(jīng)千辛萬苦直上流沙河,來這仙境走這一遭的,不過一兩只爾爾。
不過自那女夷仙誕化以來,這漂流神水之上的花燈肉眼可見的多了些許。
拾起,展開,只見上面無一例外的刻著“顧泠”二字。
………………
顧泠何許人也?
凡間西秦國丞相獨子,少時便有聰慧過人之質,詩書騎射,兵書馬術,無一不曉,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單一偏愛荷花入骨,自是勝過古今多少風流。
聽聞他甚少公開為勢為情作詩,八歲剛能賦詩時,所作第一首詩便是與荷花有關。
此后,恁是開得再艷再鮮的花,也無一能入得了他的眼。
元宵佳節(jié)時,世人的花燈上多少都沾染了些情情愛愛的字句,而顧泠的,自始至終,卻也只為那一事。
家國,天下。
女夷仙是百花之神,自是有一顆愛美憐己之心的。
平日里讀慣了世間大家、學子的吟詠荷花的詞句,初始只道是個新鮮事,讀來高興也罷。
時間久了,不免覺得這些看似精絕的句子其實大多相似,字里行間的刻意模仿夸張之勢盡數(shù)相同,精髓魂魄全無,仔細品之,只覺索然無味。
那時候她只道,什么名滿天下的才子學士,吟詠風月之力尚可,賦我之力全無。
她孤高的候在流沙河畔,一日又一日地等著那人,盼著他,能為她再提一次筆。
可是,姓顧名泠的花燈主人,卻是再也沒有過半句為她吟詠的詩句。
什么憂國憂民,審時度勢的人臣之詞?
她想要看的不是這些。
她想要的,是字里行間不加半分掩飾的夸贊,是發(fā)乎內心不流世俗的欣賞,和不加修飾的愛慕。
那樣至純至真的愛慕,濃烈而又簡單,就像是平原上生起來的一把火,燒光了草木經(jīng)脈,徒留點點余溫繼續(xù)蔓延而下,滋潤著來年春天的情意。
就像在那數(shù)萬年的混沌中,她還是一個尚未成形的荷花仙子,那時,她便偶然聽得的一句。
“秋星漫越九洲夜,千萬喧囂處,有至青之美,惹人心顫。更待四顧無人時,余我一身,御風而至九天上,縱入荷曲,再入荷曲,只入荷曲?!?p> ………………
她終究是沒能等到,那一眼萬年的熾熱愛慕。
顧泠出事的第二個年頭,女夷仙曾長跪大殿半月,向天帝苦求,執(zhí)意落世為人,去凡間一遭,陪那早已脫離塵世,隱居在滄州無度山巔的凡人顧泠。
天上地下,凡人仙人,萬事萬物都逃不過一個“情”字。
情深不自知者眾,情深不自拔者眾,彼時的女夷仙,滿心滿眼的,只有顧泠一人。
所有的為仙之道,所有該臣服的規(guī)矩,皆被她那時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執(zhí)念蠶食得干干凈凈,哪還有半點理智和作為百花之神的職責考量。
她跪了大半月,不哭不鬧,只是一昧堅持著自己的執(zhí)拗。
眾仙聽聞此事,亦是于心不忍,紛紛前來求情。
事已至此,天帝憐其癡心暗付,卻終究是礙不過仙凡有別的鐵律,自然也不能折煞天界之主的威嚴。
故而只得讓那女夷仙的靈魄與仙體剝離,準她下凡走一遭,了卻莫須有的夙愿。
靈魄剝離,是寸骨裂斷之苦,血肉焚燃之痛,自古來便是天界懲罰叛亂之仙,墮入魔道之徒的最為殘酷的刑罰,聽者色變,罰者多數(shù)難逃生天。
天帝以此為條件,本意是就此遏制住年輕花神尚未懵懂的愛戀,勸她迷途知返。
那天,大殿之上,女夷仙的臉上瞧不出半點恐懼,半點后悔。
她叩首謝恩時,臉上竟還帶著笑。
那笑,不是視死如歸的坦然,分明是得償所愿的甘愿!
誅仙臺上,神鞭之下,她從未有過一刻覺得輕松無比。
她原是個誰都不看好的小小花精,自誕生之日起便被養(yǎng)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靠著別人施舍,靠著神水澆灌,一步一步幻化成仙,成為眾仙矚目的百花之神。
她是得到了所有,那些她曾期盼過,她曾渴望卻遙不可及的所有。
可是除此之外呢,總覺得,心里頭,是無端的空蕩寂寞,就跟這云端之上,偌大縹緲的仙界一樣。
做花神的這須臾年間,她活得糊涂也好,簡單也好,欣喜卻只系一人,滿心滿眼的愛慕與滿足,都是那個凡人,毫不保留的給予給她的。
再堅持一下,便可以拋卻一切,去見他。
七七四十九日的折磨,于女夷仙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四十九日之后,那靈魄竟真神奇一般的從神鞭底下僥幸得生,如她所愿與仙體剝離,支離破碎卻也欣喜若狂的直直墜入那凡塵之道。
女夷仙靈魄入世不久,仙界又恢復了往日的死寂,再無生機可言。
不久,主管人事命格的司命星君因無端透露塵世之秘一事被揭發(fā),
大殿之上天帝大怒,著令毀其仙根,貶黜下凡,歷經(jīng)三世劫難。
………………
那女夷仙的靈魄飄飄搖搖墜落人世之后,也前后歷經(jīng)了短暫兩世。
第一世,她是疆北滄州無度山顛的一顆萬年古松,伴著那觀內的道人顧泠,坐看云起云落,聊慰余生。
第二世,她是大慶司南伯范建的嫡長女范若若,才貌雙全,名動京城,尚未出閣時便有京都第一才女的名聲在外。世家子弟,名門望族追求者甚眾。
卻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樣花一般的年華里,那樣錯綜復雜的時代里局勢里,不為人知的滿腹少女心事,都只留給了那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