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偌大的后廚,現(xiàn)在只沅芷和白檀兩人。跟來的伙計有想湊熱鬧打下手的,也有好奇什么有這樣大的面子,能請動他的,都被白檀拒絕了。他點點沅芷的腦袋,示意她進去幫忙,沅芷不可思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他點頭,把她安排在窗邊坐下,轉(zhuǎn)頭就能看院里好景致,手邊的桌子上還有特意吩咐他們帶來的茶點。
“白先生,我能,幫你做點什么?”可她實在是什么都不會,尷尬得很,用手指反復纏繞腰間的絲絳。
“今日,你家兄長還是有事?”白檀不緊不慢,把自己的用具一一擺好,從余光品著沅芷此刻窘迫的表情。
“那個,其實我并無兄長?!便滠瓶目慕O絆地從嘴里擠出這幾個字。低著頭,局促地盯著地面,亦或是自己的鞋子。
“那那日比試的人呢?”
“也是我。”沅芷看白檀的神情,好像他并沒有惱自己,于是長出了一口氣。
戲罷她,白檀笑意愈濃。他放下手里的活,走過去扶她的肩讓她坐下,“好了,我知道了?!比缓笕齼上戮砥鹱约旱男渥?,“不必幫忙,你坐著看便是?!?p> 沅芷更不好意思了,壓著聲音,“那我,就不給你添亂啦?!?p> 金蟾玉鮑實非“金蟾”,而是將鮑魚做成金蟾的造型。先將鮑魚隔水煮至七成熟,再改刀塑出金蟾的雙足,篩一層干粉備用。將蝦仁和魚肉調(diào)味后一起絞打成膠狀,覆在鮑魚背上。而后用青豆做金蟾的眼睛,加青瓜絲裝飾。大火蒸八分鐘,最后用高湯勾芡淋上。
第一道菜完成,沅芷看得聚精會神。白檀手下動作嫻熟,三下五除二便把原材料處理好,連同佐料整齊地擺在案子上。他的刀工在沅芷看來已經(jīng)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快而精確。仿佛在雕琢精美的工藝品般刃下生花,勾成的芡汁更是色澤鮮亮,濃而不膩。
白檀擺擺手,推開沅芷遞過來的茶杯。沅芷吹開上面浮著的茶葉,自飲起來。手邊的雕花盤子里擺著各式各樣的點心,沅芷原以為帶來為了應付那個麻煩的女人,沒成想到,從食盒里取出來,居然端到了自己面前。有荔枝酥,茯苓餅,還有幾樣叫不上名字的,竟都是在自己愛吃的。
白檀見她猶豫不決,寬慰說,“吃吧,都是給你預備的?!?p> 沅芷面顏如花,興奮地搓搓手,取了最上層的綠豆糕。暗想著或許是上次自己搶了他的風頭,今天要來較量一番。食一口,是好吃的,但心下也頓生疑惑。
這味道,原和自己做的沒什么分別。
抬眼偷瞧白檀,他已經(jīng)開始準備第二道菜,沒有察覺。
縱然是美人作庖廚,看久了也是無聊。沅芷從仰慕變成驚訝,再從驚訝到了麻木,最后直接杵著臉打起瞌睡。腦袋一下一下地點地,半睜睡眼,見白檀還在忙復又闔上。
——
夢沉。
云霧繚繞半隱霞光,雕龍畫風的玉柱擎天一眼忘不到盡頭。頭上仙鶴盤桓,極目所見的云被一層水霧籠罩,那似有若無的云,是七彩的。
隱霧之間,依稀辨出一個人影,朝他走過去,眼前的景象越發(fā)清晰了,四面墻壁延伸進云層的藤架上擺著格式各樣的食材,那些水果,蔬菜,山珍,海鮮。各色菜肴色澤鮮亮,雕刻裝飾活靈活現(xiàn),更有一座沒有完成的半人高舒卷碧荷冰雕。那些半成品,還有已經(jīng)做好封存起來的,多的是沅芷從未見過的。色形俱全,唯獨少了凡間灶邊的飯菜香味。
不禁感嘆,“哇!你這個膳房當真前所未見呀?!?p> 剛才背對著她的人聞聲轉(zhuǎn)過頭,一點點撥開附在她身邊的云霧,“你是?”
“我叫沅芷。你是誰啊?”
這個女孩恰如懷煜說的,是個不怕生的。
“在下食神白檀,見過公主。”
沅芷擺擺手,并不在乎那些虛禮,反倒是對四面林立的高架更感興趣,“食神?那你豈不是這天底下最會做美食的人?”
白檀靦腆道謝,“那確不敢當。”
“這些都是用來吃的嗎?”
白檀回答,“正是。”
“龍宮里倒也有膳房,只是遠不及你的寬敞,我自小是吃些小魚小蝦長大的。”沅芷用指尖敲下巴,回憶自己所見所聞的各樣食物,“懷煜倒是也帶我去過人間,但都不似你這里氣派。原來先生這里才是天下美食之宗啊。”
沅芷又伸長鼻子嗅了嗅,果真沒有半點香味,反倒顯得格子里的美食實非真實了。
“先生這里怎么什么也聞不到啊?!?p> 白檀擦擦手,遞給沅芷一塊剛蒸號的綠豆糕,“天界不比凡間,規(guī)矩森嚴。五味雜匯,若飄去上神們的宮殿實在是冒犯?!币贿呎f一邊演示給沅芷看,“故此要這樣把食物封存起來?!?p> 沅芷似懂非懂,還是豎起兩個大拇指,滿心佩服,“那豈不是更說明先生的手藝舉世無雙!”
沅芷記得清楚,那日的他格外開心。
——
好奇怪的夢。
一陣清香沁入鼻腔,沅芷著實是被這道鼎湖上素的香氣從夢中勾醒的。這道菜被稱作素菜的最上品,沅芷只在很久以前聽過名字,如此切身地感受這是第一回。食材都是銀耳,香菇,竹蓀,蓮子,銀針這樣常見的原料,但制作工藝復雜,并非尋常人家可以駕馭得了的。
最難得在于要在能保留菌菇獨特的清淡氣息的同時,實現(xiàn)每種食材口感層次分明,風采各異。
白檀對食物的態(tài)度格外嚴謹,時辰一到立馬起蒸籠,最后一道菜出鍋。他整理好衣袖,手掌在沅面前來回擺了幾下。
“睡醒了?那就出去吧?!?p> 距兩人上次離開前堂,已經(jīng)過去幾個時辰了。顯然這短短幾個時辰里,定然發(fā)生了些什么事。沅芷說不上具體有什么變化,只覺得那位盛氣凌人的紅衣女俠,此刻給人感覺平靜了許多。縱使她一上午,也未曾說過什么。
可這個空間,顯然容不下太多人。沅芷的加入,又一次打破了和諧。
“東家?!变霉庑χ蟻恚懊α诉@么久肯定累了吧,快坐下休息休息?!?p> “誰是你東家?”
“那我便喚你沅芷好了?!?p> 沅芷瞧得真切,紅衣女子手里的團扇掩住了大半的表情,但眼睛分明是往她這邊看的,透著幾分慍怒。和沅芷對視了幾秒后,收回目光掃過桌上已經(jīng)擺好的盛宴。
五道菜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她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輕哼一聲沒有動筷的打算。
“你這是何意?”沅芷動怒。
對方并不理會,轉(zhuǎn)而對白檀輕蔑一笑,“堂堂食神,也不過如此嘛?!?p> 回應他的是一個冷冷的聲音,“看來您此來并非單純吃頓飯這么簡單,有什么話不妨直說?!?p> 沅芷與白檀見面不過是第三次,雖談不上對他多么了解,但肯定此人禮數(shù)極為周到,歡喜如此,不悅亦然。
“不過無論何事,都還請收收火氣吧。這里可不止她一人?!?p> 明顯的話里有話,可惜沅芷并不明白他所指到底是誰,只是話音未落,紅衣女子一抽手,那團扇竟變成了一柄青光出鞘的長劍向自己刺過來。
“我倒要看看,就憑你能不能護住她?”
沅芷驚愕,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待她做反應,白檀就將她一把護在自己身后,揮手擋住破風而來的利刃。沅芷在他身后不敢睜眼,只覺得堂內(nèi)狂風四起,夾雜著空氣中聲聲像是爆破的動靜。桌椅順風拖行,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白檀被一步步逼退,直至無處可退,還是一只手緊護住自己。
這一幕幕都是她想象不到的,被護在身后時,沅芷能感覺到白檀絕不是她的敵手,響聲越來越密集,最后一次蓄力,白檀轉(zhuǎn)身將沅芷完全護在身下,替她擋住了對方的奮力一擊。
“你以為我真的不敢要了她的命?”是那個女人近乎瘋狂的聲音。
在沅芷的印象里,自己有很多懼怕之物,比如黑暗,比如水,比如火,比如驚雷閃電,亦或是隔三差五出現(xiàn)自家店里的鬼魂。
下一秒,客棧被一股陰詭之風籠罩,風不大,遠比不過剛才的飛沙走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寒顫的悚骨之感。
現(xiàn)在還是夏末,暑氣最盛的正午。
“嘭”的一聲,客棧門被關上。
“我看哪個敢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