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無極宮,榻上的女子容貌依舊美艷,但掩蓋不了已近遲暮之年的悲哀。仙侍報說畢方已到,她立刻遣散眾人,此刻畢方立于身側(cè),她輕聲言說,“聽說你前日下界去了。”
“是。”畢方回答。
天后提了精神,坐起身湊在畢方耳畔問道,“可是找到了我兒?”
“是?!?p> 天后雙手搓成一團,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盤算什么,并沒有發(fā)覺自己正觀察她。對方似乎還要思量很久,畢方不想再等,“殿下在凡間和沅芷在一處,天后有何吩咐?”
“沅芷?凡間那么大,我兒去哪不好非要和那個妖女在一處?!碧旌笃鹕恚现林氐娜箶[在榻前搓手頓足,沒一會,裙擺被攪在一起?!八墒呛W宓呐影?,和我兒在一起豈不是會傷我兒的性命,這可如何是好。”
“天后有何吩咐?!碑叿接謫枴?p> 話音剛落,對方救命稻草般拉住了自己的手,“你可要幫我啊,那妖女可是非同一般?!?p> 畢方抽出手,頷首回答,“末將知道?!痹挳呁顺鰺o極宮。
天后又補充,“切莫傷了我兒?!?p> 畢方嘴角微微抽搐,腿上的灼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似乎比來時更重了。
——
那晚的夢境像是擺脫不了的陰霾。向來清醒的時候,再去回憶夢境是一件極難的事。雖說夢里沒有再出現(xiàn)過八百里黃沙地,然而那破敗的孟婆莊,花顏女子和嗜血陰陽卷始終縈繞在她腦海里。
對于自己是否真的活了那么久的疑問,困擾了沅芷許久。她開始嘗試回憶自己的兒時、玩伴、雙親。意外的是,除了記得父母去世很早,其他的沒有一點印象。甚至是自己孩童時期的記憶,都模糊得異常。
除此之外,每次有意識地回憶往事,她都要忍受心內(nèi)一陣莫名的絞痛,迫使她不能再回憶。
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哪怕是從房間里找出一些能幫助自己填補過去的物件。想要證實那一夜的經(jīng)歷不過是一場夢。
沅芷便是沅芷,僅此而已。
從焦慮,到無奈。
她自嘲,原來,一個人居然可以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
一連幾日,她都沒有出房門,偶爾出去也不過在后院的院子里侍弄花草。淺碧深紅來之不易,沅芷怕它們難成活,春日里埋了許多種子。所幸,夏末時節(jié),獨她這里存了一方芳菲天地。
印象里,每隔一段時間的固定幾天店里會來陰魂。每到這種時候,沅芷都盡量不留在店里,或去街上閑晃直至很晚才回來,或簡單收拾行囊,直接去臨近的鎮(zhèn)子住一段時間。
這時候,珊瑚都會說要留下來看店,從不曾和自己同往。
這兩日,她也格外留心后院的幾間客房。不曾有“他們”的痕跡。一切突如其來的平靜都顯得那么不合理。
將近正午,沅芷趁著氣溫驟升之前,收好魚食罐,準(zhǔn)備去廚房做兩道小點心。途徑廊下,門關(guān)著,她無意識地透過鏤空的縫隙,向前堂瞥了一眼。珊瑚低頭在柜臺前翻一本冊子,指尖還扣著一桿筆,大概是在看賬簿。
眼前的景物突然被遮擋,沅芷看到了一席勁裝。沿著已經(jīng)洗的發(fā)白的布料向上看,涿光的面孔映入眼簾。
十幾日終歸是拗不過他,沅芷漸漸接受了他成為客棧一份子的事實。不過,自從他來,夜里上板,晨起灑掃,和店里的一眾力氣活他都自覺地全包了。
沅芷對他的態(tài)度漸有改善,所幸他亦不似從前那樣聒噪擾人。可沅芷和珊瑚畢竟是兩個女兒家,入夜后,他從不輕易踏足后院。
兩人的關(guān)系似乎很奇妙,若說親近,二人以主仆之禮相待;若說疏遠,這幾日他陪在自己身邊的時辰像是比珊瑚還要多一些。
沅芷只知他還似第一夜那樣宿在前堂。不知道的是,他每夜都會等二人房間吹了燈,確定后園無事后,再鎖好廊下的門去休息。
“沅芷,今日天氣極好,我?guī)愠鋈プ咦呷绾??”涿光兩手撐在沅芷額前為她遮陽。
沅芷看一眼日頭,抬手推開她,“天氣好?”反問,“現(xiàn)在是正午,此時出去可不要把人曬化了。”
涿光跟上沅芷,與她并肩而行,繼續(xù)說,“那不如吃過午飯后?”
沅芷搖頭,“我要休息?!崩^續(xù)向前走。
“那你說個時辰,我好準(zhǔn)備?!?p> 感覺他又在頭頂給自己遮了一片陰涼,她緩緩開口,“太陽落山后?!?p> 涿光心情大好,連聲應(yīng)下,轉(zhuǎn)身回了前堂。
日薄西山,遠遠地能聽見店外馬路上,有貨郎的叫賣聲,都是往城外的方向去的。沅芷又看了一眼前堂的方向,還是很安靜。
今天應(yīng)該也是沒有生意了。她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閣樓下。不想那人正等著,手里提了一盞未點明的燈籠,看樣子是打定主意要帶她出去了。
“走吧?!便滠茋@了一口氣,回答說。
沅芷久不出門,對街市的印象還停留在半個月前的中元節(jié)。尋常日子里,定不似那日一樣的熱鬧,叫賣的小販少一些。幕色襲來,就連街上的人也是寥寥無幾。二人并肩走了一陣,沒有任何交流。沅芷走走停停,沒有打算買什么,漫無目的地從一個小攤,走到另一個。兩人遂變成了一前一后前行。最后,沅芷看到自己的身前映出了一道長長的人影,夜色中,涿光已經(jīng)點亮了那盞燈籠。
沉默良久,涿光走到沅芷身邊,拍拍她的肩說,“不如進去坐坐?!?p> 沅芷抬頭,才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走到留客居的門前。沅芷默許,兩人一前一后進到店里。
留客居不愧是洛城里最出名的飯莊,白檀來之前便是如此。后來聽說有名廚世家的后人在此做廚,更是一座難求,不僅洛城人趨之若鶩,就連千里之外的京城名士,慕名來此大飽口福的也不在少數(shù)。
如今京城貴胄都喜歡聽?wèi)颍艨途邮堑谝患野褢蚺_子搭進去的飯莊。有堂會的時候二層的回廊里會再加一排茶座。今日沒有堂會,樓上樓下依舊座無虛席??偹闶侵罏楹谓稚蠒菢涌諘?。傳菜小二的托盤上,少說也架著六七碟菜,但腳下依舊飛快,在兩層樓之間熟練地穿梭。
沅芷剛一進門,就迎上來一個年輕的伙計。沅芷覺得面生,心想自己才不過一個月沒來,這里的迎門伙計竟又換人了。
伙計很是熱情,把手巾搭在肩上,堆笑著抱歉,“不好意思啊這位客官,現(xiàn)在小店客滿了。您看您是等等呢,還是明日趕早些過來,小的給您留著位置?!?p> 二人相視,涿光沒有說話,顯然在等沅芷的意思。沅芷雖喜美食,但她最是不喜人多之處。更何況等位的也有數(shù)十人,這樣等下去恐怕要等到半夜去了。沅芷轉(zhuǎn)身,涿光會意,也跟出去。小二正欲送客,沅芷卻被尋出來的白檀叫住。
“沅姑娘,請留步?!卑滋催B圍裙都不及解下來,用白巾擦拭手上的水漬。
沅芷應(yīng)聲回頭,白檀叫住她,是說二樓還有一個雅間空著,要伙計招呼他們上樓。從伙計嘴里得出,那雅間原本是要留給三天前就差人來訂位置的京城顯貴。沅芷不愿給白檀添麻煩,謝絕了好幾次,白檀笑說無妨,讓他們二人上樓了。
沅芷落座后才發(fā)覺,這里絕對是一個僻靜的好去處。遠了店內(nèi)喧嘩聲,只聞得海水拍岸的聲響。房間古色古香,布置得也素雅,一張紫檀圓桌放在正中,雅間被珠簾隔開,食客正對著海的方向。窗口敞開,只懸著的幾盞燈籠,燭火隨海風(fēng)搖曳。夜幕下看海少了幾分壯闊,獨見白浪翻滾著涌上來,退散,再涌上來。
店里人雖多,菜卻上得極快。蒜蓉青蛤貝、清蒸小黃魚、鲅魚水餃、龍井蝦仁。果不其然,又都是沅芷愛吃的菜。
席間涿光向沅芷提起,讓她跟自己學(xué)一些拳腳功夫功夫。
沅芷以為他是臨時起意,甚是不解,“我又不行走江湖,學(xué)那些做什么?”
誰知他卻像是深思熟慮了許久,“你與珊瑚兩人打理那么大一家客棧,沒有一點防身之術(shù)怎行?如此就說定了?!?p> 不容沅芷置疑......
兩個人大快朵頤,從留客居出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似乎整個城除了身后這一片全部陷入了沉睡,背靠著燈火如晝,面前的夜色無聲但可以讓燈紅酒綠的內(nèi)心瞬間冷卻下來。其實沅芷還念著剛才的景致,她雖住在這里許久,百步之外就是海邊,卻從未真正去過海邊,每次都是隔著海岸在街市另一側(cè)遠遠地看。
她畏水,自小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