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高墻鐵網(wǎng),幾縷殘陽照射進去,卻不起一絲漣漪,宛若被壓抑的黑暗吞噬。
出入監(jiān)隊表情肅穆,整齊劃一的黑色制服,更讓這片了無生機的天地黯然失色。
宋詞看了眼她:圓領(lǐng)波點的連衣裙,將她身段勾勒有形,暗紅色漆皮面的貝雷帽,有如黃金時代的俏皮女郎。
和周遭環(huán)境相對比,顯得極其突兀。
仿佛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她,靚麗也好、青春永葆也罷,只給人感覺陌生地恍惚。
答應(yīng)她來看宋裕,也是因為奶奶隨口提到的一句。
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她不想老人家留下太多遺憾。
反觀聞如雁,許是多年未見,緊張不安的神情立顯。
“按道理來說,你現(xiàn)在活得比他好太多,緊張的人不應(yīng)該是你?!?p> 宋詞輕瞄她一眼,語氣淡然。
能聽出她這話里的諷刺意味,扯扯嘴角:“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說得那么簡單?”
宋詞鼻子里發(fā)出聲輕哼,不置可否。
但凡有一點恩,也不至于今日局面。
警衛(wèi)押了人在對面坐下,隔著層厚厚的防暴玻璃,宋裕的眼神被波了墨似的陰沉,讓人不寒而栗。
看到那女人,先是一愣,目光呆滯片刻,又化為地獄修羅般的狠戾。
宋詞拿起電話,面無表情。
“你個殺千刀的崽種,你得保佑我有生之年爛在這里,不然的話——”
深藍色囚服印染了幾片不明的褐色痕跡,一改往日大喊大叫的痞子做派。聲線平穩(wěn),只是那之下,是隱忍的仇恨。
捏著電話的手指細微地輕顫。
害怕的并不是他的威脅,而是父女反目成仇的荒誕可笑!
“話別說得這么難聽?!彼卧~平視他,從善如流道:“以你的德行,早該下十八層地獄?!?p> 似是不想與她多糾纏,只問:“她來做什么?”
“落井下石,不然你以為雪中送炭?”
宋詞微笑,把聽筒遞給旁邊人。
“我話說得也沒錯。”宋裕冷眼打量:“你們母女確實本事一個比一個大。說吧,這些年在外面賣掙了多少錢?”
聞如雁神色凄艾:“來看你,只是想跟你好好說會兒話,你能不能別這么陰陽怪氣的?”
“還真是慈悲心腸啊,你這么有心,怎么不干脆救我出去?”
“宋裕!你明知道根本不可能!”
宋裕瞥了一眼抱著雙臂冷眼旁觀的女孩,目如饑鷹:“小王八蛋沒跟你說?老子是被她給陷害的?!?p>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p> 見聞如雁猶疑地盯著自己好一會兒,心下揣測到幾分,弓樣的眉睫輕笑,落落而大方。
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聞如雁一路沉默。
“我離開杭城這么多年,你們都是怎么生活的?”
不說話還好,這唐突的一問,反惹地宋詞委屈從心起。
怎么過來的?
奶奶的救濟顯然是杯水車薪。更多時候是自己一逮到空閑的機會便忙著四處打零工,發(fā)傳單、做保姆、給人遛狗,甚至不惜行騙。
同齡人還沉浸在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唯有自己,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地去生存。
她和宋裕的角色像是互換了,反倒是自己含辛茹苦地養(yǎng)著他。
到如今,她也不是那個逢人就訴苦的小女孩了,畢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
更多時候,是深藏在心中。
在某些跨不過去的坎,還可以提醒自己:你看,以前多困難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算什么?
“是我對不起你?!?p> 聞如雁握住她的手,認真道:“以后由我來補償你,好不好?”
宋詞盯著她的臉,喉間略哽咽,眼神忽閃幾回,終是平復(fù)下來:“換做以前,這句話我真的很期待?!?p> “也不能怪你,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是聰明的利己主義,只是不配為人母罷了?!?p> 幾句話說的薄涼淡漠,和自己之間,與宋裕又有什么兩樣呢?
聞如雁觸及她眼里的涼意,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
傍晚,兩人一道去了湛碧樓。
赴顧家家宴。
宋詞本不想摻合這一腳,可回想起奶奶說的——5歲的兒子,抱著異樣的好奇,還是赴約。
湛碧樓位于東湖,搭建于水面之上。
尖角橫齊的閣樓,婉轉(zhuǎn)的回廊,檐下垂墜些許別致的風(fēng)鈴,意境深幽,典型的江南韻味。
入了秋,好花不常開,荷盡已無擎雨蓋。清冷間生出一股歲月更迭的惘然。
跟著聞如雁進了二樓靠窗的包間,一看,顧紹懷、顧遲均還有顧家小女顧楠楠都在,唯獨不見5歲的小孩。
顧紹懷從商數(shù)十載,可身上偏文人氣質(zhì)。梳得光潔的背頭,鼻梁處架了副金絲眼鏡,一見她來,便頜首微笑。
“來了?坐吧,菜都上齊了?!?p> 待她坐定,執(zhí)竹筷夾了方定勝糕落她碗里,笑說:“這兒的點心最負盛名,嘗嘗?!?p> 視線環(huán)視一圈,顧遲均低眉玩著手機。另一側(cè)的女孩齊肩短發(fā),墜以兩幅大圓圈耳環(huán),妝容精巧,mac Ruby Woo暗沉的藍調(diào)紅填滿唇廓。
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宋詞并無反感,相比起其他人,她排斥的表現(xiàn)才顯得正常。
“楠楠,你不是喜歡吃這里的清蒸鱸魚么?難得聚聚,多吃點兒?!?p> 面對聞如雁的殷勤討好,顧楠楠并不買帳,筷子抵在舌尖冷笑:“聞如雁,那位才是你的女兒,用不著在我面前假惺惺?!?p> 聞如雁回杭城,最為反對的便是她。
自己母親因為她,即便回杭城落清凈,可整日地悶悶不樂,郁結(jié)在心。時間長了,精神狀態(tài)也萎靡,到最后沾染惡疾病逝,不得善終。
為這事,她沒少在自己父親面前鬧過,可惜男人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私底下跟那女人藕斷絲連。
母親葬禮上,她甚至有去衢江殺人的沖動。
現(xiàn)在這個女人回來了,堂而皇之地住進自己家。本該屬于母親的歡樂,卻被她搶奪而去。
“楠楠,好好說話。”
即便聽她如此刻薄,顧紹懷也沒有厲聲呵斥。
畢竟確實是自己對不起她們在先。
“哼。”顧楠楠挑眉:“我說的沒錯啊。像這種知三做三的女人呢,多半沒人教育她禮義廉恥?!?p> “現(xiàn)在吃我們家、住我們家的,睡我媽的房間,心里難道不膈應(yīng)么?”
“顧楠楠!”
一道陰戾的怒斥乍起,滿腔威嚴與叱責(zé)。
循聲望去,顧遲均收了手機,皺眉板臉,狹長雙眸里充斥著訓(xùn)誡。
他皮膚有種病態(tài)的白,被隔間里燈燭的幽黃光芒裹挾,更顯陰森。
“這么大聲干什么?為什么你們都這么護著她?!”
顧楠楠也被嚇一跳,拾起桌上的愛馬仕憤憤離場,末了還不忘剜他一眼:“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宋詞靜坐在側(cè),饒有興致地觀賞著這場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