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輕功之高,當真可敬可怖。只見他黑袍罩體,頭戴一頂范陽斗笠,腰間纏著一根九節(jié)鞭。雖頂風(fēng)冒雪而來,身上卻沒沾到半點雪粒。高鼻深目,右眼卻是瞎了的,面色白中泛青。
那人哈哈笑道:“死婆娘,終究是我比你快了一步到來,你服了嗎?”聲音遠遠傳出,正在向他的同伴炫耀輕功。
只聽得半空中那女的說道:“哼!死老鬼,你就嘚瑟著。我輕功不如你高,我認輸啦,你厲害,你贏了,我自回黃山去?!?p> 那男子臉上得意的神情消失不見,急道:“你回黃山干么?汪遠洋傷了你左眼,廢了我的右眼,害我們肢體不全,我們跟他仇深似海,說好來報仇的,你怎能回去?”
那女的聲音說道:“你既然輕功比我高,武功也遠勝于我,要報仇有你就足夠啦,我只會拖累你,不如回黃山去。留在這里看你神氣嗎?”
那男的道:“我哪里神氣了?孫悟空本事再高,也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飄飄,你便是我的如來佛祖。我這點兒微末道行,哪能是你對手,往常和你比武,我哪次不是輸?shù)梅?。若沒你晾陣,我心里便沒底,可不是汪遠洋的對手啊。”
那中年男子瞬間變得服服帖帖,滿臉愧悔,猶如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黃宜不禁嘿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男子臉上一紅。怒道:“小鬼,我自和飄飄說話,有什么好笑?我把你狗頭擰下來?!?p> 黃宜心想:“原來這人怕老婆?!币娝麧M臉兇樣,倒也不敢再來嘲笑。
只聽那女的說道:“哼!如來佛祖神通廣大,我柳飄飄哪有那本事?你把我比作如來佛祖,是存心譏嘲我本事低微嗎?”話音剛落,竹屋之前多了一人。那人全身罩著黑色長袍,頭戴范陽氈帽。一張鴨蛋臉,瘦瘦長長,膚色白皙,長相頗美,左眼卻是瞎的。
那男子賠著笑臉。道:“飄飄,倘若你也本事低微,那世間便沒誰有本事了。”
那女子柳飄飄說道:“好啦!說這么多廢話干什么?汪遠洋呢?你先我而到,可看到他了嗎?”
那男子道:“我看過了,除了這小鬼頭,根本沒別人。但咱們得到的消息,說汪遠洋躲在五臺山上,南禪寺旁,綠竹屋里,不正是這地方嗎?”
柳飄飄道:“可沒弄錯嗎?”
那男子道:“絕對錯不了?!?p> 柳飄飄道:“地方?jīng)]錯,我們又沒提前走露風(fēng)聲,汪遠洋卻已逃遁了,這可有點邪乎。”
那男子道:“我來的時候,這小鬼便在這里了。你看他與汪遠洋有關(guān)系沒有?”
柳飄飄道:“問問不就知道了?!?p> 那男子喝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黃宜心道:“他們是沖著汪大爺來的,汪大爺待我不薄,我說什么也不能做對起他老人家的事。待會兒他們要是問我,認不認識汪大爺,我便說不認識??墒俏颐髅魇熳R汪大爺,這不是當面說謊嗎?說謊就說謊吧,這兩人多半不是好人,對壞人說謊又有什么不對呢?”
聽得那男子問起。黃宜不答,反問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心頭動怒。喝道:“我問你話,你怎么不好好回答?!?p> 黃宜心道:“他們是壞人,我什么話也別給他們說,就是我的名字也最好不要透露給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我的名字,就可以去敗壞我的名聲了。幸虧我計高一籌,早已預(yù)料在先,嘿嘿?!秉S宜想到好笑的地方,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那男子全都瞧見。又喝道:“我問你話,你為什么要笑?”
黃宜心中又想:“我連名字也不能給他說,那說什么好呢,干脆先和他胡扯一通?!钡溃骸澳悄銥槭裁床恍δ??你覺得不好笑嗎?”
那男子甚是惱怒。呼的一掌,劈在身旁一棵老梅樹上,樹上原本落滿了積雪,只聽撲簌簌一陣響,雪花夾著梅花往下掉落。咔嚓一聲,那棵一尺粗細的梅樹從中折斷。這一掌的力道也是不同凡響。
那男子道:“你要是不好好回答我的問話,我下一掌就劈你腦袋,這梅樹就是你的榜樣?!?p> 黃宜見他掌力驚人,心中卻有幾分害怕。但見那男子一臉神氣,像是在向自己耀武揚威,突然間激發(fā)出心底那股傲氣。心想:“老子最多給他一掌打死,要想威脅于我,那是做他的千秋大夢?!钡溃骸岸嗥恋拿窐洌瓦@么遭了你的毒手。這梅樹本來好好活在這里,哪里惹到你了,你非要打斷它?”
柳飄飄卻嘻嘻而笑。道:“小娃娃,你還蠻有愛心。不過有愛心也救不了你,這位丁鶴丁先生,江湖中人送了他一個外號,你可知道叫什么嗎?人們都叫他喪門丁,誰惹到了他,一人得罪他,他就殺那人滿門,‘喪門’二字便是這樣來的。說起他的外號,我可是聞風(fēng)喪膽?!?p> 黃宜道:“我才不怕哩!殺人殺得多就好威風(fēng)嗎?只會濫殺無辜,算什么英雄好漢?”
柳飄飄道:“你這么說,惹他不高興。他會把你的心肝挖出來,讓你死得慘不堪言。你不怕嗎?”
黃宜將心一橫,對丁鶴的外號根本不放在眼里。更兼覺得此人濫殺無辜,一人得罪他,他便要殺人全家,報復(fù)心太重,多半心底陰暗、狹隘,又感到十分鄙視。昂然道:“我有什么好怕!他濫殺無辜,不是英雄所為。他不值得我敬重,更不值得我害怕。不過……倘若我被他殺死,卻不是死于英雄之手,是我不值得。”
丁威道:“小娃娃,你倒有幾分骨氣。我們只找汪遠洋,只要你說出他去了哪里,我們便不來為難你。”
黃宜道:“汪遠洋是誰啊,我不知道,不認識。你們問我,問錯人了?!?p> 丁威道:“你當真不肯說?”他的臉上露出兩道黑氣,殺氣騰騰。
黃宜心中只存著一個念想:“無論他如何威脅,但要出賣汪大爺,卻萬萬不能?!焙俚囊恍Α5溃骸盀E殺無辜是你的拿手好戲,你不妨殺了我,看我說不說?”
丁威十分憤怒,卻反而笑道:“你不說,很好,有種!”忽然摸出腰間的九節(jié)鞭,運勁一揮,只聽哆哆聲響,鞭頭卷住了黃宜的脖子。黃宜不及閃避,且也閃避不開。丁威再一拉,黃宜身子失控,向前一撲,在雪上滾了七八個圈子。他臉孔觸到地上的積雪,只覺得十分冰涼。但最難受的是脖子給鞭子卷住了,呼吸困難,幾近窒息。
丁威猙獰怪笑,輕輕一提,黃宜立了起來,不住咳嗽。丁威道:“怎樣?你說是不說?”
黃宜咳嗽了一陣。大聲道:“老子死也不說!萬惡狗賊,你有種就殺了我。”
丁威震怒。使勁一拉鞭子,圈住黃宜遍地打滾。黃宜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鼻子里鉆了不少雪,衣服也已破開,背心中、胸前有不少雪片鉆了進去,頭臉上已有幾處撞傷,傷口沾到冰雪,又冷又痛。但他不說一聲,耳中聽得丁威和柳飄飄不住大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王八蛋如此折辱于我,我便是死,也絕不能向他低頭!”他年幼雖小,卻生就一副錚錚鐵骨,寧死不屈。此刻身上衣裳破爛,已撞出好些傷口,給雪一凍,傷口上傳來陣陣劇痛。但他不叫一聲,任由那些傷口變成什么樣,仿佛那已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柳飄飄道:“小娃娃,你要是想通了,肯說出汪遠洋的行蹤,我們就不來折磨你?!?p> 黃宜抬起臉來,忍著身上的劇痛。笑道:“你做……你做夢?!?p> 柳飄飄臉一沉。道:“看來,你真是不想活命了。”
黃宜道:“我當然想活命,卻絕不會向你們求饒?!?p> 柳飄飄嘆息一聲。道:“多可愛的孩子,偏偏要自尋死路?!?p> 黃宜道:“我半點也不可愛,若有人覺得我可愛,肯定是那人眼瞎了。”黃宜見兩人各傷了一只眼睛,他給兩人折磨得死去活來,卻毫無反抗之力,滿腔激憤無處發(fā)泄。明知這兩人不會放過自己,臨死之前,若得狠狠譏刺兩人一頓,也就不吃虧了。
柳飄飄和丁威一個傷了左眼,一個傷了右眼。生平最忌諱的就是聽到這個‘瞎’字,那是嘲笑他二人五官不全。尤其是柳飄飄,她左眼未瞎之時,五官清秀,對自己的外貌十分自負。但傷了左眼之后,每次一照鏡子,就仿佛看到妖怪似的,怒火一點就著,為此都不知摔破了多少張鏡子。原先她每天化妝,一天不知要照幾百回鏡子,左眼瞎了后,她不敢再照鏡子。更痛恨世間雙目齊全的人,深以為沒人跟自己一樣瞎去一眼,是老天不公平。
柳飄飄怒發(fā)如狂。抽出腰間的劍來,一陣亂砍亂剁。將竹屋前的五棵老梅樹削得零零碎碎,枝葉削光,只剩下一棵棵光禿禿的樹干。柳飄飄怒氣稍息。道:“你去給我挖了他的雙眼?!?p> 丁威見柳飄飄勃然大怒,他對這妻子又向來懼怕多于恩愛,每次柳飄飄只要一發(fā)火,他便想方設(shè)法與柳飄飄比武,卻故意打輸,柳飄飄或是打了他一掌,或是踢了他一腳。丁威必裝得狼狽不堪,滿臉不服地說道‘你別得意。這次是我一時大意,才著了你的道,下次我加倍留神,一定雙倍贏回來?!h飄便很神氣,多大的怒火也都消失不見。丁威向來便是這樣寬解柳飄飄的。在他心中,只要柳飄飄平安快樂,便是要他殺人放火也干,這時又見柳飄飄怒氣沖天,正在為寬慰她而發(fā)愁,忽然聽到柳飄飄的命令,當真比聽到綸音仙樂還更開心,當即轉(zhuǎn)憂為喜。大聲道:“是!謹遵老婆大人法旨!”拉過黃宜,伸出兩指,挖向黃宜的雙眼。
半空中,只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喝道:“惡賊住手!”幾乎同時,一柄黃燦燦的金刀破空削來,那刀在空中不住飛旋,剁向丁威的手。
總算那人先出聲,丁威心里有所警示,又縮手縮得快,才算免受剁手之災(zāi)。一個肥大的身子從丁威和黃宜之間穿過,那人凌空一腳,踢向丁威的頭。金刀去勢很快,但那人比刀還快,一腳踢出,同時身子前探,已將刀抄在手里。
丁威忙向后退了一步,避過那人的一腳。還沒看清來人的面貌,那人卻鴛鴦連環(huán),雙腿交錯踢向丁威的面門。丁威措手不及,被攻得無法還上一招,只得接連退后相避。他一退后,繞在黃宜脖子上的鞭子并沒有解除,又拉著黃宜向前傾倒,黃宜差點又被拉倒,跳了兩步,已然站穩(wěn)。他心念一動,雖然沒看清來人的樣子,但已料到來了大援。心下稍寬,便抓住鞭頭反繞,繞了幾圈,鞭子自動脫落,終于擺脫了皮鞭纏頸之苦。他料想自己不會武功,幫不上忙,便退出戰(zhàn)圈,退到滴水檐下,注目觀看院落中的惡斗。突然之間,一只溫和的手撫摸著自己的頭,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小宜,害你受苦了,是我不對?!?p> 黃宜聽到這聲音熟悉之極,轉(zhuǎn)頭一看,卻見霍山正關(guān)切地瞧著自己。叫道:“霍伯伯?!蓖鄣囊宦?,哭了出來。
霍山柔聲道:“好孩子,給壞人欺負,你無所畏懼,英勇得很,現(xiàn)在怎么哭了。”黃宜受黃山二杰折辱之時,心中十分無助,全憑一股傲氣支撐著。任對方如何折磨,卻絕不低頭。見到霍山,心頭頓感寬慰,滿腔激憤、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來。他抽泣了兩聲,這才感到說不出痛快,擦擦眼淚。道:“剛才的事,你們都看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