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宜與劉、李二女商議一番后,黃宜決定返回,去勸解海沙派和鹽幫的這場恩怨。三人調轉馬頭,沿路往小店馳去。
李惠蘭忽然問道:“黃宜,你有幾成把握?”黃宜心下知道,自己在江湖上既沒名氣,又實在是沒什么威望可言,說的話并不管用。而要去勸說的那些人在江湖上都頗有名氣,這場勸說能不能成功,實在誰都說不準。
黃宜苦笑道:“有什么把握,簡直是一成也沒有。”
李惠蘭道:“連一成把握也沒有,你還要去?”
黃宜道:“就算沒把握,也要去碰碰運氣。每個人一生都難免會做沒把握的事的??v然很難,也要迎難而上。”
劉紫綺道:“不錯!倘若世上人人都害怕困難,沒有勇敢面對困難的人,那人類至少要落后一千年?!?p> 黃宜點了點頭。道:“我們所能做的,只能盡人事聽天命?!?p> 三人說話之間,已到了小橋外面,然而,他們看到的與想象中完全不同。這里沒有爭斗,更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在三人去而復返的這段時光中,鹽幫和海沙派的人竟已去得杳無蹤跡。只有一堆火,小店四周燃起的火?;鹨褵矫┪蓓斏希L助火勢,越燒越旺。
黃宜滿臉詫異。心想:“難道是鹽幫的人已殺死了那四個海沙派的人,大仇得報,先走了嗎?可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如何連具尸體也沒有?”黃宜道:“那伙人走得太突然了,我們到四周找找,看能不能發(fā)現什么蛛絲馬跡?!?p> 三人下了馬,繞到茅屋兩側,黃宜剛走出兩步,便覺到草叢里有光亮閃現出來,晃得眼睛生花。黃宜奔過去,從草叢里找出一把大馬刀來。李惠蘭叫道:“這里還有。”又在草叢里發(fā)現了一把長劍。
三人跟著在屋子四周找出十多把大刀,五柄長劍,三根鐵槍,更有鏈子錘,點穴撅等諸般武器。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兵刃顯然是鹽幫幫眾留下的,可是鹽幫幫眾去了哪里呢?為何把吃飯的家伙也弄丟了?
三人都感到十分詫異,如果鹽幫的人已將海沙派四人殺死,離去之前,決不會把兵刃留下。這些兵刃便是他們吃飯的家伙,就像書法家手中的筆和紙,缺少不得的。就算鹽幫大獲全勝,也絕無將兵刃隨意丟棄之理。
但如果這些兵刃不是鹽幫中人隨意丟下的,那似乎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有另一幫人馬來過,而且那幫人馬十分厲害,將鹽幫二十余名幫眾盡數擒去,鹽幫幫眾的兵刃不是隨意丟棄的,而是被別人擒住之后,順手將兵刃打落。更進一步可以推出:那伙人不但擒走了鹽幫的人,還將海沙派的人也捉了去。
那么江湖中有哪一股勢力如此強大,又同是鹽幫和海沙派的共同之敵呢?
劉紫綺道:“肯定是青衣十八樓的人來過這里。將鹽幫那二十多名幫眾以及海沙派的四人一并擒走了。”
黃宜和李惠蘭稍微一想,要在片刻之間,擊倒二十多名鹽幫幫眾和海沙派中的四名好手,青衣十八樓有這能耐,少林派、崆峒派等大門派也有這份能耐。但是少林派與鹽幫和海沙派均無仇怨,絕不會做這種事,崆峒派也不會這么做。那就只有最近在江湖中甚囂塵上的青衣十八樓最有可能。青衣十八樓既有稱霸武林之想,任何門派都將成為青衣十八樓的攔路虎,青衣十八樓的人順手將各門各派的人殘殺或是擒走,都是極有可能的,而且似乎有且僅有青衣十八樓會這么干。
黃宜道:“不錯,這準是青衣十八樓的那群壞蛋干的。”
劉紫綺雙眼凝望著草屋。忽又搖頭說道:“不對,這事可不太對勁?!?p> 黃宜道:“怎么不對了?青衣十八樓的人捉走了鹽幫幫眾和海沙派四人,順便放把火燒了小店,那也是常事啊。”
劉紫綺道:“小店中只有一個肥胖的老板,你們還記不記得?”
黃宜、李惠蘭同聲說道:“記得,只有一個老板,他既是廚子,也是跑堂?!?p> 劉紫綺道:“那就對了,青衣十八樓揚言要稱霸武林,他們只針對武林中人下手,剿滅一個個攔路虎,然后達到稱霸中原的目地。可是小店中的老板明顯不會武功,青衣十八樓胸懷大志,犯不著去燒毀一個不會武功的老實人的家的?!?p> 黃宜、李惠蘭同時說道:“有道理。”
劉紫綺道:“因此我敢斷定,這把火絕不是青衣十八樓的人放的。也就是說,青衣十八樓的人并沒有來過這里?!?p> 黃宜道:“那可就怪了,倘若青衣十八樓的人沒有來過,鹽幫的人和海沙派的人卻是被誰捉走的呢?”
突然,屋子的椽柱被火燒斷,砰的一聲響,草屋倒了一角,房梁連著瓦片一齊傾下來。聲勢嚇人,看到這場面,三人不禁為之變色。
火光之中,卻見一人被綁在屋子里的木柱之上。黃宜就著火光看去,見那人滿臉絡腮胡子,身材肥大,赫然是鹽幫領隊吉達。在吉達身旁,又有許多鹽幫幫眾,羅勝海以及海沙派四人都被綁在木柱上。
原來那三十多人竟一個都沒有離去,而是被人綁在草屋之中,然后在草屋外面放火,要將三十多人活活燒死。
那三十來人有的滿臉憤恨,有的流淚,更多的卻是絕望。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是說不了話,全都被點中了啞穴。
這些人當中,眾鹽梟靠販賣私鹽發(fā)過橫財,家中積聚豐富,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是堂主、分舵的舵主,手下有上百名兄弟,一呼百應。有的在江湖上頗有名氣,交游甚廣,將來要靠人際關系大干一筆??墒谴丝瘫蝗私壴谛⌒〉牟菸葜?,等著活活燒死。在生命即將終結之前,有的想到了家中的嬌妻,有的想著年幼的子女乏人照料,有的想著大仇還沒有報,有的想著功名前程成了一場空。生命就將走到了盡頭,卻忽然想到還有許多理想沒去實現,如何能不悲哀?
屋前的椽子一倒,三十多人見到黃宜等三人,于必死之境忽然見到了救星,如同在黑暗之中見到了曙光,如同在即將沉沒的大海里見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那三十多人又是激動,又是興奮,但卻口不能言,手不能動,無法呼救,更無法作出求救的訊號,有的滿臉漲得通紅,有的瞪大了眼睛。如果他們能說話,一定會叫著:“英雄救命!快來救我!”
火苗子已燒到了屋子里,就在那三十多人的眼前、身旁不住亂飛。有的衣服已被烤糊,有的眉毛頭發(fā)已被烤焦。情勢千鈞一發(fā),刻不容緩。
黃宜奔近茅屋之前,見大門已被火封死,火焰竄出,能感受到烈火的灼熱。看著這熊熊大火,心中直發(fā)顫。終于他咬緊牙關,將折下的柳枝擋在頭上,護在身前,頂著大火往里沖。
過了大門,到了屋子里,只見大廳中火焰亂飛,噼噼啪啪的燒木聲中,夾著滾燙的濃煙。黃宜順手抓住兩人,抗在肩膀上。見窗戶邊火勢稍弱,此時有三十多人等待救援,根本無暇多想,兩步奔到窗邊。大叫道:“接著!”他將肩膀上的兩人對著窗戶扔了出去。砰的一聲,那兩人冒著大火,從窗戶中滾落出去。
屋外劉紫綺和李惠蘭忙將那兩人拉到了一邊,用事先準備好的柳條撲滅那人身上的火。
劉紫綺叫道:“窗戶已破,這邊火勢小,從這里出來!”
黃宜大聲應道:“是!”又搬起兩人,如法施為,將那兩人從窗戶中扔出去。他剛搬出四人,突然砰的一聲,屋頂上一根橫木掉了下來,砸在偏角里鹽幫幫眾的身上。那根橫木上燃著大火,被砸中的幫眾有的被燒著頭發(fā),有的被燒著大腿,有的被燒著臉。
黃宜大吃一驚,直看得心中也在發(fā)抖。叫道:“不要慌!我會救你們出去的!”只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在發(fā)顫,聲音嘎啞,充滿了驚懼。
劉紫綺、李惠蘭充滿焦躁不安的聲音不住從窗口中傳進來:“黃宜,怎么了?你怎么了?”
黃宜道:“我沒事,落下來一根橫木,壓住他們了。我先把橫木抬開,再救人,你們等著,不要驚慌!”
他將衣服撕下一大塊,纏在手上。往橫木一端撲去,大火很快燒著了衣服,黃宜忍著痛,使勁去扳。被壓住的幫眾知道黃宜是來救他們的,一個個盡出全力,將橫木往同一個方向頂開。
黃宜剛挪開橫木,撕下去的衣服已燒為灰燼,手上也被燒傷了一塊。屋子里到處冒著火焰,身在其中,如身在一只大火爐中。黃宜全身冒漢,被大火烘干了,汗水又濕遍了全身,又再被烘干。
但是他已經顧不上,只想著將這三十條生命救出去。有許多人,他連名字也不知道,從前沒有見到過,今后也不一定能遇上,非親非故,談不上有半點關系。而這些人當中,更有的是江洋大盜,干過不少壞事,該不該救,都要打上一個問號。但是他只知救出這些生命,至于如何懲罰他們所犯的罪惡,那就交給老天。
黃宜先扛起身上著火的人,他恨不得自己能力超常,能一次多抗幾個,但是力量有限,只能兩個兩個的抗,因此時機相當緊迫。他抗著兩個人,從窗戶中扔出去,立即跑過來,又抗起兩個人,仍出窗戶。他知道窗戶外面有兩個人想的和自己一樣,只要將人扔出窗外,外面的人就會接應著,扔出去的人就能得救。
黃宜來回奔跑,抗起人扔出去。那些人落地之時,肯定會被砸傷,但時機緊迫,有很多人等著去救,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從閻羅王手中將更多的生命搶回來。與被大火燒死相比,他們受的這點皮外傷,實在算不了什么。
黃宜不停地救人,大廳里越來越燙,連地皮上也開始灼熱,仿佛要炸裂開來。他的手臂、肩膀已有多處被燒焦,衣服破爛不堪,鞋子也被火燒破了,頭發(fā)已卷成一團,仿佛時刻都會燃燒。但他仍是要將所有的人都救出去后,才會停下。
每當黃宜來到窗戶邊,劉紫綺便會問一句:“還有幾人?”順便看看黃宜,見到黃宜全身上下盡皆焦糊,情狀狼狽不堪,眼眶便不由得濕潤起來。她已分不清楚是感動還是心疼,或許兼而有之。她與李惠蘭一道,將人拉出,撲滅那人身上的火后,又跑到窗戶邊,等黃宜將人扔出??粗粋€個生命從必死的屋子里扔出來,看著他們死里逃生,她感到無比的快樂。黃宜、李惠蘭也有著同樣的感觸,同樣的心情,他們都因為救出生命而感到快樂。也許這就是人類相比動物最偉大的地方,動物只會弱肉強食,不擇手段地搶奪一切資源,而人卻懂得愛,懂得舍己為人??v然冒著極大的危險,也不會舍下同伴,見死不救。
黃宜每當聽到劉紫綺的詢問,心中便感到一陣溫暖。他知道外面有人等著他,所以他無論面臨多大的危險,都記得要去和那個守在窗戶外面的人會面。微微一笑。道:“快了。”
黃宜眼看大廳里只剩下一人了,認出那人是與自己比武打賭的賈敬賢。終于只剩下一個了,黃宜噓了口氣,走到賈敬賢身旁。
只見賈敬賢的眼里流出了兩條淚水。賈敬賢不能言,不能動,卻將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看到黃宜冒著大火,從火堆里抗起人,不顧生死,將同伴一個個地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知道要做到這些,不光光需要勇氣,更需要的是憐憫,是無私和博大的愛。對黃宜的那點惱恨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代仇恨的是仰視,他心中有許多感激的話要說,但與他由心而發(fā)的眼淚相比,任何語言都已失去了光彩,變得蒼白。
黃宜也不禁淚眼模糊,但還沒脫離危險,大屋四處著火,已燒壞的墻壁,隨時可能倒塌,在屋子里多呆一刻,便多了一分危險。不容他耽擱,必須盡快將賈敬賢救走。
于是黃宜搭在賈敬賢的肩膀上,將他抗了起來,奔到窗戶邊。那扇窗戶已被燒爛,黃宜踢開窗戶,沖出屋外。
屋外屋內簡直是兩個世界,一股清涼的風吹來,黃宜頓時感到無比的涼快,他將賈敬賢放下。轉頭道:“已經救完了?!?p> 劉紫綺卻在清點人數,黃宜實已疲累不堪,只想跑到冰水之中清洗掉滿身的煙火。然后再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劉紫綺忽然叫道:“還少一個。”
黃宜、李惠蘭吃了一驚。齊問:“還有誰?”
劉紫綺道:“海沙派青龍?zhí)锰弥髦芸病!?p> 黃宜帶著驚異的神色,向靠在草地四周的人掃了一眼,果然沒有周奎安在內。黃宜道:“還在屋里。我再去救他?!彼麤_到屋子前面,此時那茅屋已倒了大半,屋里屋外到處是火光,周奎安掉在屋子里了,說不定已經被燒死。這時候再沖進去,實在太過危險,簡直有死無生。
黃宜道:“我進去找找?!?p> 劉紫綺、李惠蘭同時驚叫道:“太危險了,去不得。”她們清楚此時沖進一片火海之中,會有什么樣的結果,或許沖進去就出不來。
黃宜頓了頓。道:“我去找找就來,你們等我。”
劉紫綺眼淚在打轉,內心中害怕已極。黃宜道:“我會沒事的?!崩罨萏m道:“我還等你一起尋找殺害我爹爹的兇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活著出來?!?p> 黃宜道:“相信我,我會沒事的?!彼蠛纫宦?,抱著一捆新折下來的柳條。此時正值初夏,柳葉繁密,將一捆柳條抱在手里,能感到柳條上散發(fā)出來的清涼的氣息。
黃宜毅然決然地沖進了大門,其實已無法分清哪里是大門,眼中所見,皆是熊熊燃燒的大火。
他將柳條翻來蓋住頭臉,留一部分擋在身子前方。發(fā)一聲喊,沖進了火圈。周圍頓時傳來一陣糊味,火焰從他的身旁燒過。清新的柳葉一沾大火,頓時一掃而光,柳枝也糊了。
黃宜剛奔進屋子里,柳條就燃了起來,他將柳條扔向火堆之中,衣服上也著了火,順手撲滅。
大堂內直如一只巨大的火爐,四周都是噗噗噗的大火,黃宜只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如煮沸了一般,處處冒著滾燙的熱氣。地皮上冒出陣陣熱氣,仿佛連土都將燃燒起來。雙腳滾燙,黃宜奔著跳著,雙眼在四角搜索著。突然間,只見一個偏角內有一雙眼睛正在看著自己。那人的鞋子已著了火,肌肉已被燒臭,油脂也給燒了出來。但雙眼里還有閃光,還沒有死,那人正是周奎安。
在周奎安的面前,有一根巨大的橫木,熊熊烈火擋住了黃宜的路。但是周奎安就在這堆火的另一邊,他腳下已著火,很快就會燒到腿上、胸前以至全身,情勢十分危急。
黃宜繞到側面,冒著大火迅捷地踢出一腳,將橫木踢開了尺許。他出腳雖快,收得也是極快,但大堂內一切都已烤得十分灼熱,褲管已著了火。此時大火已蔓延到周奎安的膝蓋。黃宜忍著劇痛,跳到周奎安身旁,扶起他往外奔。跳得幾步,突聽頭頂上傳來咔嚓一聲,一根巨大的橫木正對著自己垂落下來。黃宜大吃一驚,只得往后退開,那橫木從身前落下,橫木上的火已燒著的衣服,橫木就此攔住了出路,無法躍過。
黃宜身上已經著火,而去路又被封死,難道就要被燒死嗎?這此千鈞一發(fā)之際。突聽得砰的一聲,跟著呱嚓刮嚓地響。黃宜轉身一看,突見屋角的墻壁打開了一個大洞。
劉紫綺的聲音從那破洞中傳進來:“黃宜,黃宜!從這里出來!聽得到嗎?你聽到沒有!”叫聲惶急,顯然擔了很大的心。
那被鑿開的一個口子,將是自己逃出升天的活口。黃宜大喜若狂。叫道:“聽到了,我這就出來!”黃宜扶著周奎安,到了口子邊上,將周奎安橫抱于懷,弓過背來,使勁往破口處撞去。
屋子是木板圍成的,那些木板經火灼燒之后,已變得極薄,能輕易打斷。黃宜果然撞破了木板,滾到了屋外。他和周奎安身上都已著了火,黃宜趁勢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撲滅了身上的火。
他站起來,卻見劉紫綺、李惠蘭手里各拿著一根鐵槍,是她們用鐵槍捅破木壁,撞出了那個活口。兩人臉上都滾下了眼淚,擔了很大的心,害怕已極,見黃宜終于逃了出來,又驚又喜。
黃宜見兩人身上很多部分也已焦糊,兩人身上都在冒著煙。若沒有他們,自己將難逃此劫,將被大火燒死,心中不禁十分感動。心道:“她們是出身豪門的大家閨秀,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從沒吃過半點苦的。卻因我故,連累她們擔驚受怕,吃了這許多苦頭。這番情義實在天高地厚,我縱然為了她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