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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英雄

第二0五章 見證者

闊別英雄 露曉夜白 8629 2021-01-13 20:15:10

  花無顏道:“計道人寫下字條離去了,我不敢奢望還能再見到他。但從他那里學會一門八卦游龍拳,足可在危難之時用來自保,我也很知足了。尚天良以后還是又來羅唣的,我使出八卦游龍拳教訓過他兩次之后,他就沒再來過,生活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除了照管店鋪的生意外,一得空就練習拳法?!?p>  “到夏季,店鋪里沒什么生意,尤其是在中午,更沒人愿意吃干燥的烙餅。那年六月間的一天,我正要關門休息,卻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青年走向我家的店門口。那是個落魄潦倒的青年,背上背一個黃布包袱。他走到店門口,問我‘小姐,你買畫嗎?’我不喜歡畫,也不想買畫?;卣f‘不買?!乔嗄曛皇谴舸舻赝?,眼神里流露出十分驚訝的神情來,開口說道‘小姐美過世間任何畫作,我決定再也不畫畫了?!?p>  “我聽他說話瘋瘋癲癲的,心中有些奇怪,心想‘我生得美不美,與你畫不畫畫有什么關聯?’他是靠賣畫求生的,要是再不畫畫,豈不等于自斷活路。但是當時我并沒有想到這些,我以為他是個瘋子,也沒搭理他。第二天大清早我去開店鋪的時候,那青年人卻已坐在店鋪的門前,他臉上腫起了幾個紅點。我認定他不但是個瘋子,而且是個病癆。他一見到我,顯得很高興,立即站起身來和我打招呼。他說‘昨天多有冒犯,小姐一定是誤會我了。’我看他有些瘋癲,但并不是真的瘋子,多半是個白癡,腦筋轉變不靈通的,很讓人頭疼。我實在不想搭理他,說‘沒什么。’就各自去開店鋪做生意,那青年人擺開畫卷,賣起畫來,把客人的路給擋住了?!?p>  “我去轟他走,叫他到別處賣,別擋我做生意。那青年很覺抱歉,給我賠禮道歉起來,說他一定走,如果擋著我做生意,造成的損失他一定照價賠償。我說你不用賠償,以后別來我家店鋪門前買畫,我也不為難你。那青年人說我寬宏大量,保證以后再也不來我家店門前擺畫攤了,他收起畫卷,到別處賣畫去?!?p>  “這件事我并沒覺得有什么稀奇,我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誰知,第三天,我去店鋪的時候,那青年人卻已早早地坐在店鋪的門前了。他見到我,依然顯得很高興,只是他臉上的紅點卻比前一天更多了些。我雖然不想搭理他,當時卻留意到。心想‘他的病情加重了,恐怕熬不了幾天就會死,我竟然會遇上這樣一個倒了大霉的人。’那天他向我自報了名字,他說‘我叫施常珍,施是施舍的施,常是正常的常,我是個正常人,珍是珍惜的人,我很珍惜與姑娘相遇的緣分?!倚南胗謥韨€說瘋話的人,不過相比尚天良而言,此人倒要文雅得多?!?p>  劉紫綺、李惠蘭雖然一開始便知她說的那青年人無疑就是施常珍,仍是要等她親口說出之后,方才確信。兩人的臉上都是輕松而略帶笑容的,聽別人的故事,不論是喜是悲,都不如自己的親身經歷來得真實、深刻,體驗始終是弱得多。別人痛哭,自己只須略略表示傷心而已,別人大笑,自己只須略略高興則可。不可替代,也就說不上感同身受,悲歡離合之意便來得淺了。

  只聽花無顏又說道:“我從那天開始,才知道他叫施常珍。但想‘你叫什么名字,跟我又扯得上什么關系了?’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能簡單了結的事絕不復雜化。之后的半個月中,施常珍每天早上都會到烙餅店的門前,他臉上的紅點卻一天比一天多,鼻子上也腫了一大塊。但是每天見到我,都一如既往地顯得很高興,臉上除了多了些紅點之外,倒也并沒病態(tài)。我感到奇怪,有一天終于問他‘為什么他臉上的紅點一天比一天多。’他說是夜里蚊子多,都是給蚊子叮的。難道沒有熏香嗎?他忽然低下了頭,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像是做錯了什么事,顯得局促不安,我又留意到他的白衣已穿成了黑衣。那肯定是畫作沒賣出去,沒賺到錢,因此連衣服也沒洗沒換的。我莫名奇妙地對他感到同情起來,同時又很覺得奇怪。問他住在哪里,為什么每天大清早來我家店鋪的門前。他顯得很慌張,支支吾吾地敷衍。我感到愈發(fā)的奇怪,心想此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天我特意允許他在店鋪門前賣畫,到了中午,我依舊關閉店鋪,說要回家。他高興地答應著,我出了店鋪,繞了個大圈子,直到傍晚時分,我才繞到店鋪后邊的一堵圍墻邊,要看他走了沒有。卻見施常珍收起了畫攤,坐在店鋪門前喝稀粥。”

  “他喝完稀粥,動手收拾包袱,眼看是要離去了。跟蹤一個男子是不妥當的,可那時我的好奇心占據了上風,他前腳剛走,我后腳便跟了上去。他走的路越來越荒涼,竟是去田野里的路。到了田間,他放下了包袱,挽起褲腿,溜到水田里去。他手里提著一個袋子,去稻苗下抓東西,抓住之后,放進袋子里。那些東西透著亮光,他抓的竟是螢火蟲,他一面抓一面揮手向臉頰邊掃出。田里蚊蟲極多,他揮手是為了驅趕蚊蟲。這一來我突然明白,他臉上的紅點是怎么來的了。原來是去田間抓螢火蟲,給蚊子咬傷的,并不是因為生病。我心里想,看來我還真是誤會了他。”

  “他賣不出畫去,連蠟燭也賣不起。我心想他抓螢火蟲干么,難道要學古人鑿壁偷光,以螢火蟲之光照亮夜讀?”

  劉紫綺心中猜想:“千百年來,蘇秦懸梁刺股的故事不知鼓勵了多少愛打瞌睡的人,頭懸梁,錐刺股,蘇秦是第一個想出克制瞌睡的法子的人,克制住瞌睡這一關后,果然學術大進。而匡衡鑿壁偷光的故事又不知激勵了多少買不起蠟燭的人。施老前輩抓螢火蟲,恐怕不見得是學古人呢?!?p>  花無顏道:“懷著這樣的念頭,不看個究竟,我是不會罷休的了。不多會兒,他收集了一袋螢火蟲,歡歡喜喜地離開田間,折回城里。他沒去別的地方,卻回到烙餅店的門前。那時已是深夜,大街上已看不到一個人影。他挑亮螢火蟲袋,放在石坎上,四周就變得明亮起來。他從黃布包袱里拿出宣紙,在石板上鋪展開,拿出硯臺,磨了墨,又拿出筆,看來他是要開始畫畫了。”

  劉紫綺心想:“當真要學古人鑿壁偷光,用螢火蟲照亮畫畫嗎?我原來猜得不對??墒鞘┏U洳皇钦f他再也不畫畫了嗎?哎!都是謊話?!?p>  只聽花無顏道:“我從來沒學過畫畫,更不知怎樣畫。我見他匍匐在石板上,提起筆來,在紙上東點一筆,西勾一捺,有時又是畫圈,有時側頭思索,顯然畫畫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簡單,尤其是好畫。夏天的夜里蚊蟲極多,不住地飛去咬他。有時他隨手扇出,趕跑蚊蟲,可是蚊子頑固得很,只要不死,很快又飛去干擾他。他雙眼只盯著紙,盯著他的畫作。由于畫得太過投入,蚊蟲附到他的耳朵邊、臉頰上他也沒去管。這一來,我更加明白,他臉上的紅點為什么一天比一天多了?!?p>  “他畫得如此勤奮,為什么會賣不出去?難道是他畫得不好?可他畫了些什么?我不禁好奇起來。轉到墻角的一頭,張眼去看他畫的是什么。這一看,我不禁又是驚訝,又是羞愧?!?p>  李惠蘭道:“他畫的是什么呢?難道不堪入目嗎?”

  黃宜一聽到花無顏說又覺驚訝,又覺羞慚,也不自覺地想,施常珍畫的畫定是不堪入目的。

  花無顏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畫的竟然……竟然……竟然是我的畫相。”

  黃宜、劉紫綺和李惠蘭都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這一著遠超出三人的預料。一時之間,黃宜張大了嘴合不攏,劉紫綺和李惠蘭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豐富,驚駭、詫異、匪夷所思、萬萬不敢相信等。

  過了好一會兒?;o顏才緩緩說道:“我當時的驚訝之情,比起你們只有更勝的。哎!我哪能想到,他不避蚊蟲叮咬,去田里抓螢火蟲,卻是為了照亮畫我的畫相。我已不再以為他是個瘋子,可是他的行為何嘗不是?我心中暗暗告訴自己‘這人是個瘋子,不必理他’,夜已深了,我往家里走回。但是一個不吉的念頭忽然竄進我的腦海里來,他為什么要畫我的畫相,有什么目地?會不會對我造成什么危害?我越想越不對勁,又折回去,不將這事弄個清楚明白,我始終無法安寧。等我返回店鋪的門口時,他已經睡著了,螢火蟲已死光了,沒有光亮,他畫不了畫,這才睡去。他的鼾聲響得很,我叫了他兩聲,他沒回應。正不知該怎么辦,忽聽他咿咿呀呀地說起胡話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其實我何必要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心中的女神,又何必要有名字?’”

  花無顏說到此處,便說不下去了。她轉述施常珍的夢話,刻意在縮減。由此可見,當天施常珍所說的夢話遠不止她轉述的這么簡單,也一定比她轉述的這些更加肉麻,更加纏綿悱惻,也更加驚心動魄。

  當一個女子為了一個男子癡迷的時候,她的言行舉動變得不可理喻。反過來當一個男子癡迷上一個女子的時候,他的言行舉止也會變得大失常理。其實是受到某種情感的支配,由傾倒而成依戀,由依戀而成迷局,身在局中無法左右,無法克服。幾千年年,人類用來解釋產生這種迷局的書籍沒有一萬種,也有九千種,但都無法窮極,也沒說透。往往徒勞無功,越解釋反而越容易使人糊涂,甚至會引偏人。反不如用‘瘋狂’、‘變態(tài)’來形容倒更省力些,信不信由你。

  只聽花無顏道:“我聽到他說起胡話,怕他醒來,我是來偷看他的畫,萬一給他知道,那可要糟糕。我躲到柱子后面,他醒來也看不到我。我噓了口氣,心中又擔心又害怕,竟又隱隱感到一絲絲的甜意,從始至終,他都不是我的情郎,可是那會兒我竟會有一種因受寵愛而萌生的甜蜜。哎!感情這東西當真莫名其妙得很。你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來,但突然來到之后,又會使人高興、使人憂愁?!?p>  “施常珍并沒有醒,他胡說八道了一會兒,又沉沉睡去。月光忽暗忽明,朦朦朧朧的,連鳥雀也沒了聲息,當真是萬籟俱寂。寂然無聲之中,我的膽子又大了幾分,見他用黃布包袱作為靠枕,他的枕頭邊竟有一張我的畫相。這一來,當真惹我惱不可言。我心想‘這窮書生竟然把我的畫相放在枕邊,肆意菲薄。’想到此處,我搬起一塊磚頭,就要去砸他的頭。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旁邊,正要砸下去,卻發(fā)現畫上寫得有字。筆勢縱橫,筆風落拓不羈,倒是好字。寫的是‘先有你還是先有我,為什么既有你,又有我?’當真胡說八道之至?!?p>  劉紫綺和李惠蘭心中卻默念著‘先有你還是先有我,為什么既有你,又有我?’這句話。久久的舍不得丟下,舍不得忘掉。

  只聽花無顏又道:“他將我的畫相放在枕邊,使我十分惱怒。但若在他睡著之時砸死他,又非光明磊落的行徑。心想等他醒來之后,再問他此舉是何道理?若答得不對,再殺死他。又見他只是將我的畫相放在枕邊,此外倒沒什么菲薄的舉動,殺他的念頭便淡了下來。卻聽得雞叫了,天邊已發(fā)白,我想還是先回去吧,被人看到那可不好,我轉回自家的屋子。躺了沒多大會兒,天就亮了。等我一醒來,就有兩個官兵來到我家的門前,是姐姐派來的信差,來接我進宮去陪她的。我和姐姐感情很好,聽她說在宮中不好玩,我收拾了一些東西,就和信差去了皇宮。施常珍枕邊放著我的畫相,此舉用意為何,我一直沒來得及問?!?p>  劉紫綺道:“其實前輩你不問已知,是不是?”

  花無顏沒說是,可也沒說不是。又說道:“在進宮的路上,我想著到了皇宮之后,和姐姐說些什么。想來想去,覺得只有施常珍那落拓窮困的書生有些意思,他的種種怪異舉動使我印象深刻。尤其說的那些胡話,什么‘先有你還是先有我,為什么既有你,又有我?’更加不知所云。姐姐經歷的事多,多半她能明白。”

  花無顏轉頭道:“皇宮里規(guī)矩很多,得一樣一樣的學,動不動就聽到有人被砍掉腦袋,學不好就很危險。天下間所有的事都集中到那里,哪個州漲大水了,哪個州受了旱災?哪個州出了命案,哪個州有造反作亂的強盜,沒有一件不會上報到那里。聽到地方州縣發(fā)生了水災、旱災,有的大臣十分憂愁,感嘆又有百姓受苦挨餓。有的大臣卻暗暗高興,因為朝廷將頒發(fā)銀兩和米谷去賑濟災情,他們又可以從中撈取好處,甚至克扣賑災的財物,來擴充自己的私囊。人心不齊,想的也不一而足,國家是好的,老百姓也是好的,但若中間出了壞人,就會害苦百姓,更會害苦國家。”

  “皇宮里事特別多,姐姐一直很忙,看她很忙,我也不好拿施常珍的事跟她說。我心想施常珍的那些胡話,既說得不通情理,又何必說給姐姐知道?沒過幾年,李嗣源死了,姐姐又成了寡婦,也是她命運不好。后來石敬瑭起兵篡唐,做了后晉的皇帝。我們一下子成了故國后唐的遺民,石敬瑭起兵反唐時,我們都是他的敵人,阻撓他的奸計,他做了皇帝,肯定會來個秋后算賬。我和姐姐商議了一陣,勸她逃跑。姐姐卻不肯丟下李嗣源的小兒子,獨個偷生,那是另一個妃子生的,生母已亡,由姐姐代為撫養(yǎng)。姐姐讓我離開,我見勸不回她,這才出了皇宮。出了皇宮,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花無顏嘆了口氣,看向劉紫綺。道:“你先前說我是曾經的貴人,我其實算不上貴人,只是在皇宮待過,親眼見證過好幾次改朝換代和幾場驚心動魄的兵變仇殺,差點被權勢紛爭給害死?!?p>  劉紫綺道:“前輩大難不死,必有后福?!?p>  花無顏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是真的嗎?是福是禍,不過只是兩種狀態(tài),又何必一定要分清楚?”

  劉紫綺道:“前輩,恕我大膽的說一句,好嗎?”

  花無顏道:“你又想什么鬼點子來坑我啦?”

  劉紫綺笑道:“其實前輩自從進了皇宮,便與施前輩分離。多年之后,施前輩仍然沒能忘懷前輩,這已能算是一種福報。”

  花無顏心中微微一動。道:“我就是不要他記著?!?p>  黃宜大叫道:“你們快看,他們打起來啦!”

  艙中三人心頭均感著急,轉頭去看。只見大船的甲板上刀光閃爍,人影翻飛,施常珍與神龍幫少幫主徐子岑惡斗起來。

  黃宜道:“施常珍不是沒拿走降龍杖嗎?為什么徐子岑還不放過他?”

  劉紫綺道:“快劃下去。”

  黃宜道:“好!”黃宜吸了口氣,運勁于臂,大板大板地劃著水、小舟在水面上急行,不多時,到了大船的旁邊,大船上的打斗聲來得更加響亮了。

  黃宜道:“我先上去,再來拉你們。”劉紫綺點了點頭。道:“小心?!?p>  黃宜心中一暖,雙足一蹬,離開小舟,躍上了大船。劉紫綺、李惠蘭和花無顏縱身一躍,也各躍上大船的船頭。黃宜道:“你們能上來啊?看來我低估你們的輕功了?!?p>  大船上,施常珍和徐子岑正斗得難分難解。徐子岑使青鋼劍,施常珍使的是一支筆。但筆身和筆尖都是鋼的,該類兵刃又叫判官筆。筆尖如錐,可用來認穴打穴,亦可刺傷敵人肌膚乃至筋骨。

  只見徐子岑舉劍從左往右上斜斜刺來,劍刃上青光閃動,發(fā)出嗤嗤之聲。這一招蛟龍沉淵,乃是徐家的家傳劍法,十分凌厲。

  投靠神龍幫的幫眾當中,有的是自學的武功,有的到了神龍幫時,還不會武功,但是行走江湖,不會武功怎能吃得開?神龍幫有專門的武師,指點那些不會武功的幫眾。

  十一名幫眾見到少幫主使出這招絕招來,都大聲喝彩。

  施常珍雙筆擺動,那對判官筆到了他的手上,仿佛是憑空多出來的兩條手臂。運轉自如,十分靈活。

  施常珍原先是滄州的一個私塾先生的兒子,是個小康之家。他從小耳濡目染,讀了很多書,更專情于繪畫和書法。后來參加科考,并沒一次中榜。十五六歲時,他的父母因病離世,家境衰落,一下子要靠他自己獨立求生。

  施常珍不懂種莊家,尋思與其守著父母留下的遺產坐吃山空,倒不如出去闖蕩,而自己自學繪畫已有多年,自覺得自己的畫頗有水平。在家中只有那么幾個人知道,因此沒人買。到外頭去闖闖,說不定能遇上個吧賞識畫作的人,喜歡自己的畫。這念頭一興,他變賣了家產,作為盤纏,于是帶著書冊、筆和紙出了門,在江湖上飄蕩起來,一邊賣畫,一邊讀書。

  十多年前,他在邠州城遇到了花無顏,一見之下便即傾慕,由傾慕而崇仰,由崇仰而癡迷。才會作出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諸如在邠州城沒能賣出一副畫,仍然守著不肯去別的地方,每天夜里睡在花無顏開的店鋪之外,每天早上等著店主人來,只是為了能看到她。又諸如在夜深人靜的夜晚,去田里抓螢火蟲照亮了,畫下花無顏的畫相,把畫相放在枕邊。其實這透露出他心中隱伏的一個愿望,希望能娶到花無顏,枕邊的不是畫相,而是真人。畫餅充饑之意、相思渴慕之情,在他描繪花無顏的容貌時,那一點一筆之間毫無遺漏地表露了出來。

  當花無顏進宮之后,施常珍在花無顏賣烙餅的店鋪前等了一年多,他每一天都希望能夠看到烙餅店的女主人。當一次次的希望渙然而逝,絕望的念頭便會爬上他腦海,他一次次地將絕望壓下去,以常人無法想象的堅定決心一次次地在絕望之中尋找生機。從夏天到秋天,從秋到冬,秋風吹過,雪花飄過,燕子飛過,直到第二年的夏天,他才確信花無顏不會再來。他在世上唯一留念的人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了,如人間蒸發(fā)了,可是他還是存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堅持畫畫讀書,堅持寫字練書法。

  他的功夫便是從書法和畫畫中悟出來的。一招一式都像是在潑墨揮毫,像是在畫畫寫字。

  只見施常珍左筆向下一捺,仿佛是在寫‘人’字的起筆。右手筆尖向前一點,重重地劃落下去,刺向徐子岑的左肩。

  徐子岑大喝一聲。青鋼劍急如流星飛閃,唰的一劍,一招天外玉龍應手而出,劍尖指向施常珍的眉心。

  施常珍頓時感到青鋼劍上傳來的寒涼劍意。身子向后一退,兩支鐵筆突然回收,當的一響,夾住了青鋼劍。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誰也沒有想到,施常珍竟會使出如此怪異的招式。徐子岑勁運于臂,抓著劍柄急往回奪。但青鋼劍竟如是嵌進了石板之間,竟然分毫不動。

  施常珍道:“徐少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劍刺我,到底是什么用意?”

  徐子岑道:“你不交出降龍杖,我就和你糾纏到底?!?p>  施常珍道:“我沒拿你家的降龍杖,你叫我交什么?”

  徐子岑道:“我家祖?zhèn)髦畬氁恢焙煤玫模话俣嗄陙韽臎]失落過。江湖上也鮮有人知,為什么你會知道,為什么你去過我家之后,降龍杖就不見了?不是你拿的,也與你脫不了干系,說不定是你竄通別人拿的,那還不等于是你拿了的?!?p>  施常珍道:“徐公子,說話要講證據。你如此誣賴,你……你當施某是什么人?”

  徐子岑道:“我管你是什么人?自從你去過我家之后,降龍杖就丟失了。為找回降龍杖,十年來我有家難回,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王八蛋,你絕對想不到?!?p>  徐子岑本來是神龍幫少幫主,大少爺,從小到大,過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降龍杖丟失后,他的父親徐中強活活氣瘋,放出狠話,如果徐子岑找不到降龍杖,就不要回家。

  這個年紀輕輕、意氣風發(fā)的闊少爺被迫無奈,只能奉領家族的命令,外出流蕩。而降龍杖乃稀世珍寶,知道的人一多,必有不少眼紅之人、好事之徒登門拜訪,必將會引起一場浩大風波。徐家有嚴厲的家訓,降龍杖之事不許任何子孫說出來。世世代代一直守口如瓶,就算在至親好友面前,也絕不會說出。

  徐子岑不能逢人就問‘你有沒有見過我家的降龍杖?’如此一問,等于是向人說‘我家有降龍杖,你有沒有見過?’此地無銀三百兩,不但違背了家族遺訓,還將成為引發(fā)風波的導火索。因此徐子岑只能暗中探查,這一來又大大增加了尋找的難度。

  他這一飄竟然就飄了十年。十年的風光,足可吹得少年成了大叔,少女成為婦人。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公子舍卻榮華富貴的生活,漂泊江湖,也因此多歷風波險惡,雖然心智、閱歷在逐步加深,錘煉得他從淺薄無知變得老辣沉穩(wěn)了些。但每每想到自己離家十年,所遭受的顛沛流離、風波險惡當真多得無法用言語來訴說,一股苦大仇深的怨氣便時時會冠沖腦頂門。每當那時,他便會情緒失控,拔出長劍,遇著石頭也好,遇著大樹也好,就算是鋼鐵,他也一陣亂剁亂刺。將大樹、石塊、鋼鐵當作盜取他家降龍杖的賊人一般,直到剁得零零碎碎,剁成渣渣,心頭之怒方才得以平復。

  徐子岑與手下的幫眾反反復復地商討過數千回,十年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到底是哪個天殺的王八蛋偷走了我家的降龍杖?’降龍杖這件寶物,這三個字成為他天天掛在嘴邊的事,一天不知要說上幾百回。每一次商議,總不免要將那個賊盜罵得狗血淋頭,吃飯睡覺都在尋找降龍杖,吃飯睡覺也都痛罵盜竊者。那個不知是誰的盜竊者不知已被他罵過多少萬遍。十年所罵相加,起碼有一本千頁以上的巨著那樣厚。

  數千回商討下來,幾乎已經窮極了所有的推測?;蛘哒J為是武林高手所盜,才會這般不留任何行跡。從這一條線索出發(fā),他們明察暗訪過崆峒派、少林派、伏牛派、點蒼派等等各大門派的各種高手,但是毫無所獲。或者認為是輕功絕佳的盜竊高手所偷,但要說到輕功絕佳的盜竊高手,當今世上,誰能超出顧星平、葉飛卿夫妻之右?然此二人與神龍幫素所交好,查問之下,才知這二人在十年前端陽節(jié)所以會和施常珍去神龍幫作客,完全出于施常珍的邀請。之所以知道降龍杖之事,也是從施常珍口中得知。那么如此一推測下來,偷走降龍杖之人,非施常珍而何?

  徐子岑本來已被顧星平勸開過,但他胸中積恨既深,又豈是施常珍三言兩語便能敷衍得過的?且已認定施常珍必是盜賊。又怎能憑施常珍的三言兩語,憑顧星平的幾句好話而放過施常珍?救得幫眾上了大船之后,徐子岑和施常珍對答不超過十來句話,立即拔劍動手。

  兩人從船艙中斗到了甲板上,最開始顧星平夫妻也曾想出手勸開,卻因此惹怒了徐子岑,遭到徐子岑的大聲斥責。反說他們是相助敵人,這位少幫主脾氣一上來,哪還分得清什么敵友?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施常珍是偷盜降龍杖的人,是神龍幫的死敵。誰幫他,誰也就成了神龍幫的死敵,解勸者雖談不上死敵,卻也罪孽深重,一樣的不可饒恕。

  如此一來,顧星平和葉飛卿固不敢再勸,只能任由他們決斗。兩人翻翻滾滾已斗了上千招,偏偏徐子岑的劍法始終無法克敵制勝。此時青鋼劍被施常珍的雙筆夾住,徐子岑又急又怒。他接連拉了七八回,始終拉不出來。

  黃宜看不過眼。上前道:“徐少幫主,何必要大動干戈,咱們坐下來詳談如何?如果真不是施前輩偷走的,你這么纏著他狠斗,那也不是辦……”

  只聽呸的一聲,黃宜那個‘法’字還沒說出口,徐子岑吐出一口濃痰。這口濃痰是徐子岑運勁吐出的,勢夾勁風,非同小可。

  黃宜‘法’字沒說出口,連忙閃避。只聽嗒的一響,濃痰撞向船上的一塊細小桅桿。咔嚓一聲,那桅桿竟被撞斷。

  徐子岑胸中怒火正盛,這時候任何人的勸解,在他聽來都是助敵。連顧、葉夫婦與神龍幫相交甚厚的客友都要遭他痛斥。黃宜這么個素不相識的人,又且在江湖上毫無威信可言,竟然也想做和事佬,敢去勸他徐少幫主,豈非太也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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