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平揮掌劈出,但聽得咔嚓一聲轟響,兩大塊木板從中折斷,他扔一塊給葉飛卿。葉飛卿接在手里,點了點頭。
其他人見狀,也抽出兵刃,有的去割船舷,有的砍下木板。木板和船舷能浮在水上,大船一沉,可站到木板和船舷上,便能支撐起不致落水。很快一條大船就被拆得七零八落。
眾人拆了大船,各得木板、船篷在手,雖然有了一絲指望,但也只解決了不落水的危難。鐵網(wǎng)幫一百多名幫環(huán)伺在旁,這才是最頭疼、最兇險的。要是在平地上,神龍幫幫眾也好,顧星平、施常珍也好,面對這樣一群武功低微的嘍啰,即便對方人數(shù)再多上一倍,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只靠一塊木板支撐,搖搖晃晃與敵人拼斗,武功發(fā)揮不出平常的一半,能不能殺出重圍,實在誰也沒底。
徐子岑由陸聞達和張嘉亮扶著,三人共用一塊大木板。大船沉下,三人所踏的木板也向下沉,三人大驚失色,但幸好沉到淹沒膝蓋時,便浮了起來。三人的重量與木板的浮力抵消,穩(wěn)了下來。徐子岑雙足一沾到江水,冷冷的水浸到小腿上淤青的傷痕,便傳來一陣劇痛。徐子岑忍不住啊喲一叫,痛得臉上直冒冷汗。
陸聞達道:“少幫主,你且忍耐些。”
徐子岑咬牙堅持,抬頭一看,只見黃宜雙手搖槳蕩水,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小艇中間,前有李惠蘭,后有劉紫綺為他開路。
徐見岑一見此狀,一股不平之意涌上心頭,冤屈塞滿胸間。他心中想,我身受重傷,卻沒能得坐小艇,要受冷水浸泡。黃宜好端端的,卻能得坐小艇逃生……十年來顛沛流離……為什么要對我如此不公?為什么苦難由我承受?
鐵網(wǎng)幫一百多名嘍啰雖將大船圍住,卻只在十余丈外吆喝吶喊,大壯聲勢,誰也不肯近前相攻。這些幫眾大多由流民、敗軍組成,水性雖然極好,武功卻甚是平常。他們以往來江上打劫,通常都用這一招,鑿漏船只,然后圍著吶喊,喊得對方心驚肉跳,又逃不掉,最后只得乖乖把財物美人交到他們手中。這一招既靈驗,又不用拼命,只須吶喊壯威,便等著坐享其成,屢試不爽。但今天所遇到的這伙人明顯與以往的不同。
顧星平道:“大家伙分頭突圍!若能奪得船只更好?!笔┏U渑乱粔K船板,與花無顏同坐。施常珍在前,花無顏在后。施常珍道:“花小姐,敵人不來攻擊,只把我們團團圍住。再耗下去,可不是辦法。左面敵人少,我們從左路沖出去。”
花無顏道:“好!”
施常珍蕩起船板,向左路沖過去。
余謙華坐在一艘烏篷船上,觀看戰(zhàn)局,見施常珍劃船從左路突出。叫道:“放箭!”
顧星平叫道:“敵人用箭攻,大家小心!”
鐵網(wǎng)幫的弓箭手們搭上箭,只聽得一陣嗖嗖嗖的鳴響,數(shù)百支羽箭往江心射去。眾人或以兵刃擋開,或舉木板格擋。也有些中了箭,掉進江里。但敵人亂箭齊發(fā),一陣一陣的射來,人人自顧不暇,卻哪能有空去救別人。
顧星平手下的五名黑衣人紛紛中箭,掉進江里,掙扎了幾下,全都死了,不一會兒,尸體浮上水面來。顧星平看著這五個忠心耿耿的手下,忍不住悲從中來。喝道:“鐵網(wǎng)幫亂賊,老夫跟你們拼了!”顧星平拿著一塊木板擋箭,使力劃水,飛快地往余謙華所坐的烏篷船沖出。
余謙華面色一變。大聲喝道:“賊子要來拼命,扔標槍!”只聽得窣窣的一響,數(shù)十只三尺左右長的標槍從四面飛出。顧星平等人各施小巧功夫閃避,神龍幫幫眾中好幾名受傷的漢子沒能躲開,被標槍射中,掉進江里,眼看已無生還的指望。
施常珍與花無顏躲過羽箭和標槍,已沖到左邊。迎頭一艘小船上,兩名漢子大叫一聲。舉手中長搶往施常珍面門擊刺下來。
施常珍身子一側(cè),迅捷地抓住兩根鐵槍,運勁一拉。兩名嘍啰從船上翻落江里,施常珍舉鐵槍砸向人的頭顱,那兩人在水里躲了幾下,都被擊中天靈蓋,腦袋碎裂而死。施常珍眼見距離小船已越來越近,但小船上人多,一時還不敢搶上去。
施常珍既得利器在手,便以手中長槍代替判官筆,橫挑豎劃,撇來捺去,勾折點掃。一個‘永’字寫完,已挑落了三名嘍啰,眾嘍啰齊聲怪叫,立即又有兩艘小船圍了過來。那些嘍啰武功雖不高明,但每個人老對著施常珍一人亂刺,被施常珍刺傷之際,卻也有不少刀劍砍到了施常珍的身上。施常珍渾如不覺,仍然揮鐵槍亂刺。刀劍相擊之聲、吆喝吶喊聲響成一團。
花無顏只學(xué)過一門八卦游龍拳,若是徒手相搏,她還幫得上忙,但鐵網(wǎng)幫嘍啰們都拿著大刀鐵劍,又且嘍啰在船上,他們在水面上,既隔得遠,她的拳招便無發(fā)揮的余地。只牢牢地抓住木板兩邊,盡力讓木板保持平衡,以使施常珍足下平穩(wěn),不致有落水的危險。她心中明白,此時全靠施常珍能不能打倒敵人,只要施常珍一落敗,自己也將遭難。
她的褲子已被水打濕,也只好不管,手伸進水里去抓木板,她從沒干過粗活。十多年前,去到后唐的皇宮中,因為宮廷里環(huán)境復(fù)雜,宮闈之爭全是斗智,她雖然不是主要人物,但也是參與者。一直以來她都是以斗智、以腦力活動為主。這時幾乎使出了平生之力,卻并不覺得累。心中想:“皇宮中也好,江湖上也罷,要能生存下去,只有不斷地打敗敵人。這是自從我去了后唐的皇宮之后,才慢慢懂得的道理。為什么要有這許多的爭斗?難道就不能和睦相處?像當年那樣,我烤出烙餅,要吃的人花四文錢就可買到一張。我出力烤烙餅換來些錢,又用錢去買我沒有而又要用的東西,比如漂亮的衣服、胭脂水粉、好看的首飾……,那樣太平和諧的日子,只怕還很遙遠。”
又想:“雖然此時受敵人圍攻,但只要能逃過這一關(guān),只要能活著,就還有希望。”她看著施常珍的背影,看著這個飽嘗苦難的人,深切地知道,這個人一生的不幸其實和自己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她曾經(jīng)也有過這種想法,但這個想法會讓她難過,會讓她感到愧悔,因此這想法只要冒出頭來,立即便要將這糟糕的想法打壓下去。只有不去想,才能感到心安理得。這時,那些糟糕的想法又涌上心頭。
她心中又想:“曾經(jīng)我以為施常珍是個瘋子,其實他的瘋癲表現(xiàn),是因為見到我之后,才會有的。我心中本來以為,只要這輩子不再見到他,我也就不會再有傷心、難過,可是我始終又希望能夠見到他,終于重逢了,他除了老一點之外,還好其他都沒變。逃出去之后,又去做些什么?姐姐還在宮里,她處境很危險,我去救她出來。她是個苦命人,就算她不聽我勸,去見她一見也是好的?!?p> 施常珍揮動鐵槍,他不懂槍法,但他在書法上、繪畫中浸泡了二十多年,領(lǐng)悟到了不少書法繪畫的妙詣。此時將那些所領(lǐng)悟的筆風、筆勢融匯到武學(xué)當中,又從鐵槍上發(fā)揮出去。書法、繪畫向來是文士的雅好,與武學(xué)掛不上勾,但經(jīng)施施常珍刻苦打磨近二十年之后,竟然能將文雅和武學(xué)這兩個互不相干的領(lǐng)域聯(lián)結(jié)起來。
施常珍以槍代筆,寫了幾個字,又擊倒兩個嘍啰。仿佛覺得筆頭墨汁已干,舞長槍往江水里一蘸,濺起無數(shù)的浪花。在他眼里,那不是浪花,而不墨水。筆頭已蘸了濃墨,施常珍忽然高聲念道:“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彼拖袷侵四В炖锬钪?,心中想著那一橫一撇如何彎折變化,曲盡其妙,如何才能寫出‘伏如虎臥、起如龍?zhí)?、頓如山勢、走如泉流’的草書來。隨著這樣一想,張旭草書的妙詣忽然間融入到心海,再由槍尖上發(fā)揮出去。
想著張旭每次揮毫之前,必先飲醉,這才大袖飄飄,提起如椽大筆,飽蘸濃墨,將山川起伏之狀、江河奔騰之勢、風月無常之思以及人生跌宕坎坷之意全都發(fā)端于筆墨,潑落于紙上。于是一副副神出鬼沒、驚世駭俗的帖子流傳于后代。施常珍并未飲酒,但要模仿張旭的狂草,又怎能不醉?想到此處,他的臉上已陶陶然、熏熏然,恰如喝醉了一般。
貼網(wǎng)幫眾嘍啰見他似笑非笑,狀如癲狂,而鐵槍上又嗤嗤然大有聲勢。被他手中鐵槍點中掃中,便要非死即傷。分明是在拼命,他的臉上卻是一副其樂陶陶的酒醉神態(tài)。
施常珍忽然以手作杯。悠悠揚揚地念道:“岑夫子,丹丘生,將敬酒,杯莫停。干了!”他將手杯中的空氣喝下,嘴中嘖嘖有聲,仿佛氣酒很是純美,足以大暢胸懷。臉上復(fù)又蒙上一層熏熏之態(tài),喝空氣竟也把他整醉了。眾嘍啰直看得個個驚詫莫名,抓耳撓腮都有之,皺眉苦思者有之,張大嘴者有之,咦咦怪叫者有之,嘻哈怪笑者亦有之。其驚訝怪誕之狀,難以描寫得盡。
施常珍橫挑豎畫,揮動鐵槍,臨空寫起字來。寫得龍飛鳳舞、驕縱肆意。他這些年來所受的種種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無聊、困苦盡皆發(fā)諸于筆端,隨著那一筆一畫的勾勒盡情發(fā)揮出去。
鐵網(wǎng)幫嘍啰們從來沒見過這樣怪異的武功,心中的驚訝之情并未消除,便撲通撲通掉進了江里。那些漢子直滾進江里,臉上都還是一副驚恐莫名的神氣。施常珍的癲狂之狀實在太過深刻,只怕到死他們也不會忘記。
花無顏只能看到施常珍的背面,看不到施常珍此時的表情,但見他挑落了二十多個嘍啰,空缺已然出現(xiàn)。叫道:“我們快走!”
施常珍如大夢初醒,方才感覺到腳下傳來的涼意,尚未脫離險境,得趕快離開。然而這一清醒過來,適才如癡如醉的意境卻全然消失,心中悵然若失。心想:“此生再不能像剛才那般肆意寫劃了?!?p> 他與花無顏使勁劃水,鐵網(wǎng)幫眾嘍啰吆喝吶喊。嚷道:“賊人休走!”、“把美女留下來?!蹦切﹪D啰見到花無顏要逃走,有的扔出標槍,有的放箭來趕殺。施常珍繞到木板后側(cè),揮鐵槍撥開標槍和箭羽。花無顏使勁劃水,木板極輕,又是順風順水,行得極快。
過不多時,已將鐵網(wǎng)幫眾嘍啰甩在身后。花無顏長嘆一聲,道:“終于脫境了,我們先上岸再說?!笔┏U溧帕艘宦?,忽然腳下一虛,從木板上滑下水去,身子下沉,竟無影無蹤。
花無顏吃了一驚,頓感心神慌亂。叫道:“施常珍,施常珍……你……你快上來!”
水面上十分平靜,哪有施常珍的回應(yīng)?花無顏只感到心亂如麻。這個生來孤苦的窮書生難道是死了嗎?他剛才明明很神勇,接連挑翻了許多嘍啰,怎會忽然間會掉進江里,半天也沒反應(yīng),那不是死了嗎?難道他覺得他這一生太過凄慘,所以就此投江自盡,來個一了百了嗎?
她叫道:“施常珍……施常珍……你快上來,江里水冷。我知道……我知道你受了無數(shù)的苦難??赡愣及具^來了,還有什么好害怕的,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只聽嘩啦一聲,施常珍水淋淋地冒出頭來,掙扎了數(shù)下,抓住了木板。
花無顏全身一晃,險些給帶下江去。忙使一個千斤墜壓住木板,這穩(wěn)住木板。施常珍急喘了幾口氣。臉色發(fā)青,嘴角溢出不少清水來。看來剛才失落江里,著實吞下了不少江水。他掙扎著想要爬上木板,突然間只覺得腿上、肩頭、胸前都發(fā)來一陣陣的劇痛,全身乏力。血水染紅了江水,是他的血還是誰的血都已分不清。
花無顏驚喜地叫道:“快上來,我們就要到岸了。”施常珍嗯了一聲,卻一動不動?;o顏這才看到,施常珍身子四周不住冒出血來。原來他剛才與嘍啰對打之時,已被刺傷,為了救走花無顏,而一直強忍著,絲毫不表現(xiàn)出來。
花無顏坐到木板上,壓住木板,伸手抓著施常珍的手臂,慢慢將他提出水面。兩人一起滾到木板上,那木板晃了幾晃,終于穩(wěn)住。
卻見施常珍臉色蒼白,嘴唇發(fā)青,十分的憔悴。他適才與鐵網(wǎng)幫嘍啰狠斗,身上早已多處受傷,卻因為心中想著張旭醉飲而書的豪情,自己學(xué)他寫字,縱然沒有酒,也要像喝醉了似的。醉態(tài)飄飄,神情也麻木起來,雖然身上受傷,卻也不覺得如何疼痛。等到清醒過來時,已流了很多血,適才腳下虛浮,頭腦發(fā)昏,竟然跌落江里。喝了幾大口江水,受江水寒涼刺激,才得醒轉(zhuǎn)。
施常珍覺得全身刺痛,要想挪動一下都無法辦到。他在自己身上看了一遍,發(fā)覺大大小小竟有三十幾處受傷。
花無顏問道:“你覺得怎么樣?傷得重不重?我給你包扎一下?!?p> 施常珍道:“別……別……!我是下等人,怎配得上讓你給我裹傷?”
花無顏惱道:“你……你到現(xiàn)在,還說這等話?”
施常珍道:“對……對不起,我不會說話。只要你平安脫險,我這點傷不算什么。”施常珍掙扎著,伸手撕扯衣襟來包扎,沒想衣服著水打濕,水已浸進布料之中,撕起來特別費勁。他使勁扯了幾下,竟沒扯下一塊來。他雙手扯住衣角,用力拉扯,這一用力,牽動傷口,突然只感到頭腦一陣暈眩,眼前金星亂冒,他雙手亂抓,卻什么也抓不住,倒在了木板上,激起了許多水花。眼看他的身子竟如僵直了似的,又要滑下木板。
花無顏忙一把拉住,但覺得施常珍像是僵硬了一般。她叫道:“施常珍……施常珍……,你快醒醒?!笔┏U鋮s沒有醒來,肩頭、肚腹、小腿、膝蓋上不停地冒著血。
花無顏伸手去探他鼻息,一探之下,竟沒了進的氣。花無顏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頓覺手足冰涼。她摟著施常珍,晃了晃。叫道:“你快醒醒,你不會死的!”
她伸手去掐他人中,捏了幾下,沒有反應(yīng)。又去拍他的臉,覺得有些咯手。施常珍臉上紋理粗糙,那是常受風塵之苦的結(jié)果。她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悲憫的情意來。這時才覺得這個一生窮困潦倒的書生,其所遭受的落寞與孤獨、憂愁與艱難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
她只感到越來越害怕,也越來越孤獨。她伸手去摸施常珍的心口,心跳若有若無,要隔很長一久,才又弱弱地彈了一下。雖然還心跳,但已微弱到極點,不久就會停止。她心中想:“要救活他!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不要放棄,一定要救活他!”
可是怎么救?她聽說過有一門急救之法叫作人工呼吸,那是要嘴對嘴吹氣??墒撬钡酱丝倘允且晃槐逵駶嵉墓媚镏?。一想到要跟一個男子嘴對嘴吹氣,便覺得羞不可抑,臉頰上也飛起了一抹紅暈。
施常珍已十分微弱,這是唯一能想到救活他的法子,再不救,他就會死,難道因為羞恥就要見死不救?
霎時間,她只感到很無助,千愁并至,萬緒橫飛。她定了定神,看著施常珍,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受了無數(shù)的苦難,你……你偷偷為我畫畫,記下我年輕時的容貌,我心里很高興,也很感激。我去洛陽陪伴姐姐,你……卻一直在找我,一直帶著我的畫……找我。直到這次相遇,你對我仍向當年相遇相識那時候,沒有變過。我……我不是木頭人,你對我的傾慕我哪能夠不知道?你為我受盡苦難,你很孤獨,其實我何嘗不孤獨?只要你不死,只要你能活轉(zhuǎn)來,我……我答應(yīng)你,今后和你在一起。不論青絲白發(fā),執(zhí)手相伴天涯,這是你的夢,從今以后,這也……也是我的夢,我們一起完成這個夢。對!我不能讓他死,我要救活他!”他為救她逃出鐵網(wǎng)幫的追捕而幾乎送命,他的深情加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善念終于戰(zhàn)勝了她的羞赧之心。她已不再覺得羞恥,反而因為能夠救下施常珍的命而感到安心,感到高尚,救人本來就是一件高尚的事。她擒著淚水,彎下身,伸嘴過去……。
濃霧鎖住了江面,直到天亮?xí)r,霧才散開。花無顏在左近一個小山坡上燒起了火,那火堆是當?shù)氐墨C戶留下的,她坐在火堆邊烘烤衣服。火堆的另一邊,是施常珍,施常珍并沒有醒,但他已有了呼吸,他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已嚴嚴實實地包扎過,當然這一切都是花無顏所為。
她身上的濕衣服很快就干了。施常珍半邊有火,半邊沒火。她正想過去,將施常珍換個方向,換他另外半邊來烤火。只走出兩步,卻見施常珍睜開了眼睛,她又退回坐下。
施常珍支起身子,他雖然感覺到全身傷口熱辣辣地痛,但已不再流血,腦袋也還很痛,但已不會昏厥。這么看下來,自知一條命是保住了。
施常珍道:“我……我這是在哪里?花小姐,你怎么也在這里?”
花無顏聽他這么一問,不禁想到昨夜逃竄的情景,想到為他呼吸的場面……。她低下了頭,幸好她臉上蒙著面幕,沒人見到她的羞赧神態(tài)。花無顏道:“這一帶有許多野兔、獐子,可惜我不會捕獵,只能挨餓?!?p> 施常珍道:“這不怪你,等我回復(fù)些力氣,就去捕些獐子野兔來,我們就有吃的了?!?p> 花無顏點了點頭。道:“你的傷好些了嗎?”
施常珍道:“還有點痛,鐵網(wǎng)幫那群嘍啰,下手真不輕。他們沒什么武技,但人多勢眾,很多大刀長矛向我攻來,委實難以抵擋,那時我又不能退后,狹路相逢,只能硬拼。還好我殺了他們二十多人,雖然受了點傷,算下來也不吃虧。”
花無顏聽他說話正常,想來這傷是大好了,略感放心。
只聽施常珍道:“不知顧老頭和葉夫人他們逃脫了沒?”
花無顏道:“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沒看清?!?p> 施常珍又道:“還有黃宜那小子,嘿嘿,我這輩子可忘不了他?!?p> 花無顏道:“嗯!黃宜抱打不平,心腸熱烈,是個很富有正義感的人。為什么你忘不了他?”
施常珍道:“我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卻沒一個像他這般幫過我,也沒一個像他這樣有俠義腸的。徐子岑是神龍幫少幫主,可是為人小氣,心胸狹窄,跟他提鞋也都不配?!笔┏U湎胫颀垘蛶捅妼ψ约杭m纏不休,心頭便來氣,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眼淚。
花無顏忙過去拍著他的背。道:“你的傷還沒痊愈,這才稍微好轉(zhuǎn)些,你少說話,養(yǎng)養(yǎng)神,待你傷勢痊愈了,再說也不遲。”
施常珍咳了一陣,才停止,喘了口氣。道:“是,我應(yīng)該少說話的,只是不說又不痛快?!?p> 施常珍閉上眼睛,忽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上心間,他忙睜開眼。問道:“你會不會像十多年前那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花無顏道:“不會,我不會走?!?p> 施常珍這才覺得放心,閉上眼睛睡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來,見花無顏仍守在火堆邊,果然沒有離開,他心里才感到踏實得多。
花無顏拿出那六副畫卷,幸好昨晚不曾掉進水里,六副畫只沾濕了一角,烤一會兒就干了。施常珍道:“要是這六副畫壞了,我再為你畫?!?p> 花無顏道:“還沒壞,不用畫太多?!?p> 施常珍又道:“黃宜與姓劉的和姓李的姑娘應(yīng)該能逃脫吧?”
花無顏道:“一定能逃脫,好人有好報,他們一定能逃脫的?!笔┏U潼c了點頭。
突聽得草叢里傳來一陣響動。施常珍喝道:“什么人!”
一個身穿灰衣、頭裹黃巾的漢子從草叢里鉆了出來?;o顏倏忽一躍,躍到那漢子面前。那漢子叫道:“他們在這里啦!快來!”
花無顏舉手去插他雙眼,那漢子哎喲一聲,忙抬手去擋。花無顏順勢抓住那漢子的手臂,使勁一拉,腳下輕輕一勾,那漢子一下?lián)涞瓜氯?。正好落在施常珍的面前,施常珍搬起一塊大石,對著那漢子的頭顱砸下去,那人腦袋稀爛,眼看是不活了。
施常珍道:“這里還是鐵網(wǎng)幫的地盤,他們隨時會找來,我們快走!”施常珍掙扎著要爬起來,可還沒站起,又重新跌倒坐下。
花無顏走過去,去扶施常珍。
施常珍道:“花小姐,我……你快走,別管我?!?p> 花無顏道:“我怎能不管你?一起走!”施常珍只覺得這話不可違拗,只得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借她肩膀支撐著走。
先前那漢子雖給施常珍打死,但他那一聲卻已先喊出口了。兩人走出不遠,便聽到身后有人有鐵網(wǎng)幫幫眾呼喊起來:“他們打死了李二狗,火還沒息,定然逃得不遠,快追!”
施常珍雙腿有傷,雖得花無顏扶著,只能一瘸一拐地跑,很是緩慢。耳聽得鐵網(wǎng)幫幫眾的叫喊聲漸漸追近,施常珍停下來。道:“花小姐,這樣下去,我們誰也逃不了。我拖住他們,你快走?!?p> 花無顏道:“要走一起走,誰也別丟下誰!”她扶施常珍靠著大樹,守在施常珍的前面。
施常珍道:“要拼斗,讓我來!你一個弱女子,焉能讓你保護我?”
花無顏又好氣又好笑。在這種時候,施常珍自顧都是問題,卻居然還說這種大話,以為他還很厲害,而又如此的低估自己。道:“你好好歇著,瞧我的。”
施常珍跌足道:“你退下來,讓我收拾他們?!?p> 花無顏道:“你還能動嗎?你一動就會撕裂傷口?!?p> 施常珍道:“我撕裂傷口不打緊,我堂堂男子漢,怎能受庇于女子?”
花無顏怒道:“女子怎么啦?你不能受我庇護?你……始終輕視我,是不是?”
施常珍道:“打架斗毆,豈是女子所擅長的?你快退下來?!?p> 花無顏道:“你瞧著吧。我要證明給你看,女子打架并不比男子差?!?p> 施常珍嗨的一聲,一臉無可奈何之態(tài)。
突然,十來名手持刀劍的鐵網(wǎng)幫幫眾躍過樹林來,已奔到近處。這十余人當中,有的是昨晚與施常人交過手的,一見面便覺眼熟。
一個手拿板刀的惡漢叫道:“那老頭已受重傷,不濟事的。咱們先拿下這女子,再去殺那老頭?!?p> 施常珍叫道:“我受傷了嗎?我一點事也沒有,你們要是有膽子,盡管來殺我,別跟女子為難。”
那惡漢道:“嘿嘿,去閻羅殿,也不差這一時。給我上!”
他手下一個形貌猥瑣的漢子說道:“女的交給我?!边@人搶先躍過眾人,跳到花無顏的面前。
花無顏沒等他站穩(wěn)腳跟,便揮拳往他面門掃去,那漢子側(cè)頭避開。獰笑道:“你這是香香拳嗎?挺香的?!?p> 花無顏甚是惱怒,使一招望穿秋水,擊向那漢子的肩頭。
那人滿臉獰笑,絲毫不以為然,心想著怎樣討點便宜。側(cè)身讓開,順手便往花無顏的玉臂上抓過來。
當年計驚風傳授花無顏這招望穿秋水時,因為這招功夫招式繁密?;藘商?,花無顏才學(xué)會。但也因用時最多,她認為這招難學(xué)的功夫才是學(xué)得最好的。當年用這招來斗邠州惡霸尚天良,教訓(xùn)得尚天良再也不敢來滋擾。
眼見那人順手來抓自己手臂。突然間手腕一翻,拳頭從那漢子的手臂中間穿過,砰的一拳,又聽得咳咳咳一陣響,正擊中那漢子的下巴。
那漢子臉露獰笑,嘴巴沒有合攏,上鄂和下唇相磕。突然間臉上變色,慌忙退了開去。只見他嘴角溢出血來,那人吐了一口,五枚牙齒跟著滾落出來?;o顏力量相對較弱,倘若這一拳是由計驚風來使,那人就不止被打落五枚牙齒這么輕松,至少還得再賠上一個下巴。
這一來,非但鐵網(wǎng)幫幫眾十分詫異,就連施常珍也不敢再小瞧花無顏。施常珍叫道:“好!打得好!”心道:“我還真低估了她!她這一拳要是用來攻我,我不見得能躲得開。她身懷絕技,我竟一直以為她是弱女子?!?p> 鐵網(wǎng)幫幫眾驚呼一聲,兩名使鬼頭刀的漢子對望了一眼,同時點點頭,一起攻了過來。一個著地滾進,使的是地趟刀法,另一個中路直進,使的是浙北流行的六合刀法。使地趟刀的匍匐于地,舉刀去砍花無顏的腳背、腳踝、小腿等膝蓋以下部位。
花無顏既要防備地下的刀,又得防備前方的六合刀法。轉(zhuǎn)眼間便即陷入險境。
施常珍喝道:“王八蛋,龜兒子,你們兩個男子斗一個弱女子,已經(jīng)很夠無恥的了。竟還要使上這等卑鄙下流的招式,你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卑鄙下流的人渣,毫無廉恥的敗類!”施常珍眼看花無顏遇險,直比自己親自上陣還更緊張激動,這一罵起便即滔滔不絕。
他這一罵,使地趟刀的那漢子還嘴道:“死老頭,老子先剁了你!”那人放下進攻花無顏,從地上爬起來,沖向施常珍。
施常珍正是要引開他,讓花無顏只斗一個。道:“來啊,王八蛋,老夫難道怕你不成?”
花無顏知道施常珍已受了傷。任何一人只須伸根手指,就能擊倒他。她見那漢子舉刀砍向施常珍,忙叫道:“別傷他!”跳出戰(zhàn)圈,斜側(cè)里一拳擊在使地趟刀的漢子腰眼里。這一拳不巧正巧,正擊中那人的練門。那人悶哼一聲,委頓倒地,再也爬不起來。
花無顏打傷一個,殺了一人,嚇得心中突突亂跳。鐵網(wǎng)幫眾人眼見她赤手空拳,竟已如此厲害,一時間都猶豫起來。雖然幫主發(fā)下號令,懸出重賞,誰抓到這女子回去,幫主必有重賞。拿到幫主的重大賞賜,起碼夠花天酒玩樂半年,但是若因此而送命,豈非太不劃算,一時誰也沒上前。
施常珍道:“打得好!鐵網(wǎng)幫的惡賊死得好。小賊們,你們有膽的,就來攻我?。 ?p> 只聽得山頭一邊,一個雄邁的聲音喝道:“是施前輩嗎?”
施常珍一聽到這聲音,立即臉露喜色。道:“是,是,是我。黃兄弟,我們受人圍攻,請你快過來搭救一把!”
那人的聲音道:“晚輩救護來遲,尚請見諒?!睒鋮不蝿?,只見一男二女躍過樹叢,奔近前來。男的英氣勃勃,女的綽約雅致,正是黃宜與劉紫綺、李惠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