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一輪月亮,呈現(xiàn)出一年中最圓最亮的態(tài)勢。它散發(fā)著清光,美麗而柔和。它便是這樣亙古不變的溫柔著,從不理會月光之下,這人世間的喜樂哀愁。
月光之下,一行手執(zhí)利刃的黑衣人正在官道上急馳。在他們之前,還有幾個身影也正在策馬狂奔。
為首的一名黑衣人高叫道:“玉葉公主,你跑不了的,不如停下,我們好說?!?p> 沒有人回答他。
前面幾騎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一騎,馬為良品,跑得如騰云駕霧一般。若不是照顧著緊跟著的幾位,這一匹早就跑得沒影了。
只聽一位女子的聲音響起,“公主,不要管我們,你先跑吧,一直往深山里去,我們在曼陀寺會合?!?p> 被喚作公主的女子卻是一聲不吭。
說話的這名女子急了,她猛然揮舞起馬鞭,照著公主的馬屁股狠抽了一下。那馬幾時受過這樣的待遇,因此不管馬上人的呵斥,撒開四蹄飛騰而去,只是轉(zhuǎn)瞬之間,公主和她的馬,便隱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揮鞭女子回頭低聲喝道:“跟緊我!”
這三匹馬拐過一個山口,朝著另外一條路奔去。
那行黑衣人,被她們成功地引入了歧途。
話說這天下的大勢,從來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唐王朝煊赫了幾百年,到底也逃不過這江山失手的結(jié)局。
唐王朝分崩之后,天下大亂。許多有野心的人趁亂冒了出來,個個拉幫結(jié)伙,伸胳膊擼袖,要大干一番事業(yè)。他們劃地為國,自立為王,相互攻伐,把普通百姓逼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在這大大小小的諸侯或者軍閥之中,有一個白衣國顯得較為特殊。說它特殊,原因有二。一是因為它的國主確實只是一位白衣,從來不曾進過仕途的。其他諸侯國主要么曾為官,要么為一方豪強,最不濟也是個大地主。而白衣國主竹千仞,頂多算是一個小鄉(xiāng)紳,而且是只讀書不問世事的那種。二是因為白衣國以天然山河為界,從不覬覦別人的一寸土地,即使山那邊的土地被主人因不得已而放棄了,竹千仞也不會去取。他只牢牢地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當(dāng)然,若有人想攻取他的土地,哪怕只是一條小河溝,竹千仞也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
他的這種淡然而又堅定的態(tài)度,倒是使得其他諸侯一時還顧不上理他。打吧,不容易打下來。再說了,人家可是謙謙君子,從不招誰惹誰。這做人,總得還要講點臉面不是。因此這白衣國,在這亂世之中,竟得以安然度過了幾十年的寧靜歲月。國中人口繁盛,經(jīng)貿(mào)興旺,市井繁華,儼然如這亂世中的一處桃源之地。
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晚宴過后,現(xiàn)任白衣國主竹溪流攜皇后、妃嬪、諸皇子、公主,以及最心腹的大臣們,在宮中的聽月軒賞月。這是每年的保留節(jié)目。大家喝酒賞月,聽樂觀舞,閑談逗樂,君臣之間,氣氛十分融洽。
直到那輪圓月已沉沉西斜,大家見竹溪流面露倦意,這才紛紛跪別皇帝,各自散去。年幼些的皇子、公主們早都困得睜不開眼了,一得到解散的命令,便都急急忙忙回宮睡覺去了。
整個宮殿群漸漸變得安靜下來。天上那輪滿月,也稍稍顯得寂寞了些。似乎還帶著點兒哀愁,好像她已預(yù)感到即將會有風(fēng)雨到來。
昭仁殿內(nèi),竹浣已睡得香甜。她今年已滿二十歲。照她這個年紀(jì),別的公主們早都招了駙馬了?;蛘咭堰h嫁他國,孩子都滿地跑了。而她,從來不著急自己的終身大事,擇婿的眼光更是高到了天上。她的母親,正是當(dāng)今的正宮皇后——懿德。懿德皇后為了這個寶貝女兒的婚事,簡直把整個白衣國的青年才俊們用篩子篩了一遍,明里暗里相親不下百余次,竹浣竟愣是一個沒看上。不是說人家無才,就是說人家無貌,又或者不孝順,不上進,功夫差,聲音小﹍﹍。總之,以各種有理的、沒理的理由來搪塞她的母親,把個懿德皇后弄得簡直沒了脾氣。
若竹浣是個一般的女孩兒也就罷了,大不了用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可竹浣就不是個一般女子。她雖是白衣國唯一的、最高貴的嫡公主,二人之下,萬人之上,自小金枝玉葉、嬌生慣養(yǎng),但她的性格卻從來不像個嬌滴滴的公主,反而自天性中帶有一股自立自強的氣勢。她又好武,自小跟著名師學(xué)藝,習(xí)得一身好拳腳功夫。觀其言行、做派,竟是面若嬌花,英姿颯爽,柔媚中帶著剛強,平和中顯露高貴。
這樣一個人兒,往皇宮中一站,就將所有的庶出公主們比成了泥土。
更有許多前朝老臣們,在私底下悄悄議論,說這竹浣雖為女子,竟有開國君主竹千仞的風(fēng)范哩!
因此,竹溪流和懿德對這個女兒,是格外的疼愛與看重,對她的愛,甚至超過了另外兩位嫡出的皇子。也因此,竹浣的婚事,皇帝與皇后是慎重了又慎重,千挑了再萬挑,不覺間,竹浣的年齡就已滑到了二十歲。再滑下去,可就太不像樣了。懿德皇后現(xiàn)在是一看到女兒就發(fā)愁。就連竹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個月前,宮里突然來了一位太學(xué)生。
說起這位太學(xué)生,原來也不是個一般人。他的先祖,便是赫赫有名的唐開國名相房玄齡。只因房家次子房遺愛與高陽公主謀反一事,房家受到了牽連,遂一路敗落下來。幾百年間,房家后人中也不乏奮發(fā)圖強者,家業(yè)也漸漸有所起復(fù)。只是房家人因先祖之事,心有余悸,歷代家主便定下了家規(guī),那就是:子孫務(wù)必以讀書躬耕為業(yè),不得進入仕途。房青杉這一脈也一直恪守此訓(xùn)。
房青杉自幼便顯露出極高的天分,讀書有過目不忘之能。且口才極佳,在鄉(xiāng)間辯論中,無人是其對手。他又生得俊秀清雅,因此聲名漸漸傳到了京城。國子監(jiān)祭酒曹汝一心為皇帝招攬賢才,聽到風(fēng)聲,便帶了一名小童,暗暗去鄉(xiāng)間尋訪。一見之下,曹汝便覺眼前一亮。繼而與之對談,更產(chǎn)生了相見恨晚之憾。
曹汝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力邀房青杉進京,房青杉自是依照家訓(xùn)拒絕。當(dāng)日,曹汝也不強求,只說了好些仰慕的話,又說了些年輕人應(yīng)當(dāng)熱血報國,不可自我埋沒之語。言語間充滿惋惜。房青杉長這么大,還從未有一位朝廷大員對他說過如此惜才的話,心中自是感動萬分。他本已動了心,奈何家訓(xùn)在上,不敢違拗。最后,兩人依依惜別。
曹汝回京后,立刻向皇帝稟報了這件事。其實,曹汝心中已有盤算,玉葉公主竹浣,至今沒有到覓到夫婿,皇帝夫婦已是急得心頭起火。若是這房青杉能與公主結(jié)秦晉之好,自己就是為白衣國立下了頭功。所以,在談到房青杉時,他的言語中便有頗多暗示。
竹溪流聰明之人,豈能聽不懂曹汝的話外音?心中也是一動。自己的這個寶貝女兒,再不出嫁,就要成為國中的笑話了。前兩天,他還在與皇后謀劃,不能再由著竹浣任性了,干脆,由他們做主,在宗室或者貴戚豪門中選定一人,招為駙馬得了。他們夫妻,不也是由父母指婚的嗎?
皇帝對曹汝說:“朕給你一道圣旨,你再辛苦一趟吧,務(wù)必將他帶來我瞧瞧?!?p> 曹汝爽快地接了旨。他非常自信,有了皇帝的旨意,房青杉這一次一定會答應(yīng)的。
果然,曹汝帶著圣旨第二次來到鳳鳴峰,召集了房家人,宣讀了圣旨,房父房母也就再無異議,房青杉心中也是暗中歡喜。當(dāng)然,曹汝沒有提到玉葉公主之事。
及至到了京城,曹汝帶房青杉立刻去見皇帝。竹溪流與懿德皇后一見到這小伙子,心中已是十分滿意。懿德皇后急召女兒來見。玉葉公主竹浣藏在簾后,看見殿上立著一位翩翩公子,長身玉立,容貌清秀,神態(tài)悠然,有一股清新的山野之氣,與世宦家的公子們竟是大大的不同,心里便也有幾分好感。
得知女兒這回終于沒有嚴(yán)詞拒絕,只說考慮考慮,皇帝夫婦真是心花怒放。竹溪流立刻下旨,讓房青杉先入太學(xué),且先跟著曹汝學(xué)一下宮廷禮儀再行安排。
且說,竹浣正在沉睡,忽覺有人在用力地推搡她,一下子便驚醒過來。半夜被人推醒,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在微弱的燭光中,竹浣看見推她的是自己的貼身侍女秋月。
秋月一向沉穩(wěn)老練,但此刻,她的臉上竟?jié)M是驚慌。與此同時,竹浣還聽到了殿中慌亂的腳步聲,還有一些東西落地的聲音。
一定是出事了!
竹浣一骨碌爬起來,張口就問:“出什么事了?”
秋月一邊幫著竹浣穿衣服,一邊答:“有敵人沖進宮里來了,皇宮已被包圍,我們要趕緊走!”
這句話太具有爆炸性,一下子把竹浣炸暈了。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皇帝與皇后處境怎樣?他們在哪里?
但秋月沒能給她答案。她只說:“是魏公公送信來的,具體情況不知?!边€有一句話她忍住了沒說出口,魏公公來送信時已身負(fù)重傷,看樣子是活不成了。
竹浣身子一抖。這位魏公公魏小衛(wèi)乃是父皇的貼身宦官,從不離開皇帝半步的,他親來送信,那只能說明情況危急到了何種地步。
說話間,竹浣已穿好衣服,碎花劍也已握在手中。殿外又跑進來兩位侍女,二人皆是衣裝整齊,持劍在手。她們也是竹浣的貼身女婢,一名喚春柳,一名喚夏楊。除了劍外,她們還一人身上背著一個包袱。秋月也背起一個包袱,三人拉著竹浣就往外走。
出了昭仁殿,竹浣便直奔父母的寢宮宣明宮方向。秋月一把拽住她,道:“公主,這邊走?!?p> 竹浣道:“我要去見父皇母后?!?p> 秋月和春柳一邊一個,死死抓住竹浣的胳膊。秋月大聲道:“魏公公傳來皇上旨意,讓我等護公主離開,公主不得違旨?!鼻镌略缌系街皲綍@樣,急忙拿話來壓。
竹浣眼見宮中亂成一片,隱隱還聽得遠處有喊殺之聲,芳心已是大亂。她只知道自己必須與父母呆在一起,絕不可以獨自逃生,便使勁掙開春柳的控制,向秋月怒道:“不明不白,我跑什么跑!快說,宮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月依舊抓緊著竹浣的胳膊,簡潔地答道:“是歸義侯謀反。”
“什么?”竹浣渾身一顫,心中頓時涌起無盡的懊悔。這個人謀反,可說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早該想到的,早該告訴父皇,提醒他當(dāng)心的。
竹浣明白,歸義侯李步仍一旦反了,是絕不會對她的父皇母后心慈手軟的。她的心頓時滴出血來。無論如何,她要去救父母,便是死,也要和他們死在一起。父母若遭謀弒,自己何能偷生?
秋月和春柳又已將竹浣死命抱住,把她往外拖。還有一個夏楊在背后推著她。這三個侍女皆有武藝在身,竹浣哪里掙得脫她們?nèi)齻€,不由急火攻心,怒罵不止。三個侍女由著她罵,手上卻是一點也不松勁。
正糾纏間,夏楊朝遠處一指,道:“宣明宮起火了!”
三人一同往遠處望去。只見遠處一片火光熊熊,濃煙四起。那正是宣明宮所在的位置。
竹浣大哭,死命掙扎。
秋月亦哭道:“皇上皇后只怕已遭不測,公主想要前去送死嗎?公主不想替他們報仇嗎?公主還記得兩位殿下嗎?”
這三問如同三個驚雷炸響在竹浣心里,使她從一片昏黑之中乍然清醒。是啊,自己此刻是要送上門去給敵人殺掉嗎?她還有兩個弟弟,她要報仇,她要殺了李步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