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浣道：“就是因為阿漓太懂事，我才覺得歉疚于他?！?p> “好啦，”慕云兮笑著撫了撫竹浣的頭發(fā)，“別老是這樣苛責(zé)自己，也該心疼心疼自己。嗯，不過——你能不能對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表示一下歉疚之心呢？”
竹浣笑道：“我對師兄有何歉疚？”
慕云兮仰面朝天，嘆道：“你天天把我支使得團團轉(zhuǎn)，還不許我喝酒。我還天天受著你的威脅，說什么喝多了就不和我說話了。我天天看著那一滿壺酒，直咽口水。你知道我看著張順?biāo)麄兒戎业木?，我心里有多難受么？”
他話未說完，竹浣就笑著捶起他來?！拔矣心敲催^分嗎？”
“哎呀，好痛，好痛！”慕云兮佯裝著，抓住了竹浣的兩只手。他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溫柔之情，輕輕一拉，將她攬入懷中。
天藍(lán)得如一塊巨大的溫潤之玉。云朵雪白，有的如白色的花朵盛放在藍(lán)天上，有的如一片薄紗飄浮在空中。陽光溫暖而不炙人，青草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之中，好聞極了。竹浣微閉著眼，覺得一切都那么好，那么美。她很想抱住這個人永不撒手。她感覺到，他也是這么想的，因為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
能夠永遠(yuǎn)這樣便好了。
竹浣發(fā)現(xiàn)，崔護(hù)這幾天顯得心事重重，變得沉默了許多。有時，甚至故意和她疏離開來。
不過，對于做事，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盡心盡力，做得十分認(rèn)真。訓(xùn)練士兵，他一點也沒有放松。幫助張順?biāo)麄兩w房子，他也是任勞任怨。只是突然間話就少了許多。
竹浣左思右想，也沒想出個中緣由。這天午飯后便把崔護(hù)叫到身邊來，“護(hù)兒，你可還相信姐姐？”
崔護(hù)一聽，這是什么話！急忙說道：“姐姐怎說此話？姐姐是崔護(hù)在這個世上最信賴的人。”
竹浣道：“那你老實告訴我，這幾天你怎么了？”
“姐姐，我沒怎么呀！”
竹浣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孩子果真又長大了些。那喉節(jié)顯得更突出了，嘴唇上已顯出細(xì)細(xì)的絨毛來，個子好像也長高了，人也長壯了?？粗倪@些變化，竹浣滿心歡喜，暗道：這孩子不錯，資質(zhì)好，悟性好，知恩圖報，誠實有信，好好地教教他，將來必成大器。
崔護(hù)見竹浣這樣認(rèn)真地盯著自己，心里不由有些緊張。難道姐姐看出什么來了嗎？
見崔護(hù)的臉漸漸紅了起來，竹浣笑道：“都說孩子大了，就會有心事。護(hù)兒，你長大了，有些心事也是正常的?！?p> 崔護(h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竹浣話鋒一轉(zhuǎn)，道：“這些天，山寨里諸事都很順利。明日就是中秋了，我想讓大家伙兒好好歇一天。你就隨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可好？”
“姐姐不和大家一起過節(jié)嗎？”崔護(hù)有些好奇。
竹浣?jīng)]回答，神色卻陡然黯淡了下來。
“你可知，”竹浣幽幽地道，“我父母便是在中秋之日罹難的?！?p> 崔護(hù)心中一緊，不由握緊了拳頭。他想了想，道：“姐姐，明日宮中必然大擺宴席，我這就出發(fā)，潛入宮中，到時候鬧他一場。雖殺不了那個狗皇帝，也可以讓他過不了節(jié)，讓他不得安生?！?p> 竹浣微微冷笑，“護(hù)兒放心，李步仍過不好這個中秋的?！?p> “哦？”崔護(hù)將這句話在腦中轉(zhuǎn)了轉(zhuǎn)，想起慕云兮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心中不由明白了幾分。
“那好，我這就去通知張順，明日我陪姐姐去散心?！贝拮o(hù)道。
“嗯?！敝皲叫χ?，滿眼都是寵溺之色。崔護(hù)一陣心跳，趕緊轉(zhuǎn)身走了。
一會兒，只見張順手里捧著一個帶蓋的紅漆盤子，走得氣喘，呼哧呼哧地就進(jìn)來了。崔護(hù)跟在后面。
張順一進(jìn)來就扯著嗓子問：“公主，您明日不跟我們過節(jié)呀。我還特意讓小的們排演了節(jié)目準(zhǔn)備讓公主樂呵樂呵呢。……”
剛才，崔護(hù)跟他說了竹浣不能和他們一起過中秋的事，張順就急了。得知緣由后，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心中只是遺憾。
竹浣笑道：“張大哥，我知道你們這些天都辛苦了。明日過節(jié)，大家不用練功，也不用干活，好好歇一天吧。我不過節(jié)，留在寨中反而擾了大家的興致。正好我也要去看望一位老友，明日一早我就和護(hù)兒出發(fā)。你們在寨中好生過節(jié)，只是有一點，不可放縱了眾人喝酒鬧事?！?p> 張順一一答應(yīng)下來，臉上還是一副遺憾之色。
崔護(hù)內(nèi)心卻是一片歡喜。明日，他將會陪著竹浣一整天。
張順打開那紅漆帶蓋的盤子，里面是一大塊烤得焦黃的、香噴噴的月餅。他笑道：“公主，這是宛兒特意為公主做的。公主不過節(jié)，這塊月餅卻是一定要吃的?！?p> 竹浣接過盤子，看著大月餅，笑道：“宛姑娘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我看哪，都趕得上宮中的御廚了?！?p> 張順呵呵地笑，頗有些自得的樣子。
竹浣看著他，笑道：“只怕宛姑娘也特意為張大哥留了一塊吧？”
張順不好意思摸摸頭，囁嚅道：“哪里，哪里。沒有，沒有?！?p> 第二日一早，幾顆晨星還在清冷的空中俯視著大地，竹浣和崔護(hù)就出發(fā)了。
他們先來到了竹溪流和懿德的墳前。
墳上的草已開始變得枯黃了。
自從知道這是已故帝后的墳?zāi)怪?，張順便安排有專人守護(hù)這座墳?zāi)?。每日都有人前來打掃、剪去橫生的雜樹亂枝。張順本打算繞墳修一圈圍墻，再豎一塊大碑，被竹浣拒絕了。將來，她要親自來為父母修墳，而眼下還不是時候。
竹浣跪下來，說道：“父皇、母后，女兒來看你們來了。今日又是中秋了……”話未說完，已是珠淚滾滾。
崔護(hù)跪在一旁，往一只銅盆里焚著紙錢。見竹浣傷心落淚，他心中如一根刺刺了一下的疼。
“女兒向你們發(fā)誓，不報家仇國恨，永不過中秋團圓之節(jié)。”
“你們二老放心，阿泱和阿漓都很好，也都很爭氣。我會盡全力護(hù)他們安好的?！?p> ……
竹浣忍不住又痛哭起來。她一向堅忍，也只有在父母的墳前，才得了個放肆宣泄的機會。否則，她又怎堪重負(fù)？
一只手伸了過來，輕輕地?fù)崛チ酥皲窖劢堑臏I?！敖憬銊e傷心了！”崔護(hù)只覺得心里痛，不由得，也跟著掉下了眼淚。
竹浣漸漸止住了哭泣，看崔護(hù)也哭成了個淚人，不由又是傷心又是好笑。伸出手去，也替他擦去了淚水，道：“我哭我的父母，你跟著哭什么！”
崔護(hù)扶著竹浣站起來，道：“我看著姐姐傷心，也就覺得傷心?！?p> 竹浣拍拍他的胳膊，道：“好了，咱們哭夠了，離開這里，可就不能再哭了。記住，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說著這話，竹浣的神情又變得堅定無比了。
“嗯，我記住了?！贝拮o(hù)答應(yīng)著。
兩人離了帝后墳，上了馬，疾馳而去。
一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日子。不過，那時是晚上，那輪皎潔的明月在竹浣的記憶里，變成了血紅。她的侍女們護(hù)著她倉惶逃離。又為了她，全部戰(zhàn)死。
如今，竹浣重又走在了這條路上。
沒有追兵來追她了?？墒牵男睦镉稚鹉瞧瑐}惶之感。
崔護(hù)見竹浣臉色凝重，知她定然是想起了往事，便不和她說話，只是十分警惕地注意著四圍的動靜。
竹浣帶著崔護(hù)來到了那個小山谷之中。秋月等人便是將追兵引到了此處，然后全體戰(zhàn)死的。
順著小山谷，竹浣又來到了秋月三人的墳前。時隔一年，墳上已是枯草離離。當(dāng)時埋葬得太匆忙，墳堆不高。此刻經(jīng)荒草一遮蓋，簡直都難以發(fā)現(xiàn)了。從遠(yuǎn)處看，倒像是一處緩坡。
這樣也好。竹浣想道?？梢陨偈苋舜驍_。
來到墳前，取出紙錢，竹浣親為祭燒。
崔護(hù)問：“姐姐，這是何人？”
“她們是姐姐的恩人?！敝皲酱稹Ｓ纸忉尩溃骸八齻?nèi)?，都是我的侍女。一年之前，她們?yōu)榱宋?，將追我的人引到了這里。我逃脫了，她們卻都——為我死了?！敝皲降难蹨I又止不住淌下來。
崔護(hù)心中明白了。
竹浣想起往昔的自己，少女天真，和秋月雖名分上是主仆，實則情同姐妹。兩人一起練功，一起郊游，食則同食，寢則同寢。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像在天堂里一般。國家強盛，父母慈愛，姐弟相親。那時候她的生活里，哪里有什么憂愁煩惱？
一切，俱往矣！
就像做了一場美夢一樣。
灑了一場清淚，祭拜完畢，竹浣和崔護(hù)徑直往隱藏于森林中的曼陀寺而去。
行至中途，竹浣一指前方，笑道：“護(hù)兒，當(dāng)初，我便是在前面那棵大松樹下遇見師兄的。我和他雖說是師兄妹，卻從未相見，那日還是第一次見面哩?！?p> “哦?！贝拮o(hù)應(yīng)著，心里卻老大不高興。姐姐怎么總是把慕云兮掛在嘴邊！
竹浣哪里知道崔護(hù)的心思，兀自跟他講述著那日的情景。她輕輕拍了拍阿云的頭，“若不是阿云，那日我也難逃虎口?！?p> 阿云仿佛聽懂了竹浣的話一樣，輕輕地擺了擺頭，打了個響鼻，好像很得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