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桃再一次回到鄭府的時候,已經(jīng)是未時末了。她背上背了個包袱,聲勢浩大地進了四宜軒的主屋。
屋里頭,鄭然然走過來看她包袱里的東西。
一把嶄新的毛筆,一塊干凈的純白棉布,一塊四四方方的木頭板子,幾個白瓷盤,一碗漿糊,還有一瓶松節(jié)油。
這些東西倒是不算難找,只是要把它們湊齊了卻不容易。
楊桃先去墨齋買了毛筆,再去綢緞莊割了白布,而后去家具作坊要了木板,最后去藥店買上松節(jié)油,回府的時候還要去廚房里頭熬上一碗漿糊,順便順走三個瓷盤子。
楊桃看著鄭然然仔仔細細檢查那一包袱的東西,實在不明白小姐要這些干什么,她以為小姐要畫畫,可找的卻是一些幾乎不相干的東西。
她想問,卻口干舌燥,今日半天跑了小半個汴京城,如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鄭然然捧著那一瓶松節(jié)油看了又看,實在沒想到古代的煉制技術(shù)已經(jīng)這么發(fā)達。
今兒見了父母,令她有了家的感覺。
上輩子她與哥哥相依為命,叔嬸待他們兄妹并不好,成年以后她勤學(xué)苦問,大學(xué)里頭沒花過叔嬸一分錢,唯一令她有家可寄托的便是哥哥,可惜蒼天不饒人,哥哥橫死,她也魂穿。
如今鄭家的生活是她做夢都難以祈求的,有個面上威嚴背地慈祥的父親,有個操持家務(wù)的母親,雖然是個后娘,對自己卻也不錯,還有一個溫柔嫻靜的妹妹。
她決定好好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從這幅畫開始。
鄭家如此美好,卻無一張全家福,她沒有在古代造出個照相機來的本事,卻可以用畫的。
鄭然然從書案上拿起了丹青,這時候的顏料都是礦物質(zhì)萃取而成,雖然足可以用來畫畫,但是卻有些粗糙,鄭然然將那丹青加水化了,細細磨成漿,而后兌上了松節(jié)油。
如此可以充當(dāng)油畫顏料。
顏料一一調(diào)好,她又抓過來那一把嶄新的毛筆,另一雙拿了把剪刀。
“咔嚓!”
將那毛筆剪成了平頭形狀。
原料備好了,筆也剪好了,剩下的就是裱畫布。
鄭然然將那木板在桌案上放好,用漿糊將木板的四周一一涂抹均勻,稱著漿糊未干之時,把白布往上一蒙。
整潔,干凈。
一波操作把楊桃看的是目瞪口呆!
她只見自己家小姐拿起那缺了尖兒的毛筆,蘸了瓷盤里和了松節(jié)油的丹青,而后便提筆往白布上畫。
起初,楊桃看不出來小姐畫的是什么東西。
只見黑白赭紅諸般色彩被雜亂無章地鋪陳在白布上頭。緊接著見鄭然然挑了一支細一些的毛筆,依舊是蘸了丹青往上勾勒,那筆法極快,看的楊桃眼花繚亂。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睜眼。
白布成了淡赭色,上面畫了四個人。
中間兩人坐著,男人一身黑袍,山羊胡襯在下巴上,面容威嚴卻有溫情。女人一身青石榴裙,臉龐姣好,眉眼間與鄭家小姐鄭暮暮有幾分相似。
旁邊還站了兩人,左側(cè)少女明媚,不是那國色天香溫潤樣,反有通明清亮天云色。右邊少女嫻雅,眉眼含著秋水,教人一眼淪陷。
赫然是她的四位主子,鄭家的一家四口!
楊桃吃驚的這功夫,鄭然然已經(jīng)在勾畫細節(jié),她蘸金粉,勾老爺官袍上的暗紋;她取石青,畫二夫人頭上的朱釵;她著朱紅,點小姐那如畫櫻唇;她抹絳紫,暈的是自己腰間那珊瑚禁步。
素來人們作畫,都是大墨揮毫,取的是傳神之境,粗狂之意。近年有喜歡細細點勒的大家,卻也是細眼彎眉,畫雖細膩,卻少傳神。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家小姐這般拿的是殘缺不全的筆,著的是混了油墨的丹青,畫的竟然是栩栩如生的大活人!
她跟隨小姐有幾年了,雖不知小姐年少之事,卻也知道她是汴京城里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不學(xué)無術(shù)之人。
她,她何時有了這等驚人畫技!
這幅畫的境界水準,莫說楊桃一個平頭百姓,就連大內(nèi)龍座上的皇帝也未見過!
再去看看小姐這雙手,也不像是跟尋常人有什么不同???
可小姐畫的畫,就跟把人印在了布上一樣,這……這是神仙附體了不成?
鄭然然落筆,少女瞬息鋒芒已然斂起,唯有畫布上那驚人之作陳述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她看出的楊桃眼底的驚色,得意一笑:“小姐我畫的怎么樣?”
楊桃咽了口口水,點頭,開口已不覺成了結(jié)巴:“小姐,您,您這手開過光不成?”
鄭然然伸手,映著雪光那雙手。
是一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姐手。
鄭然然抿唇而笑,伸出這雙玉手,揭了那畫板上的畫布。
松節(jié)油干的慢,這畫雖栩栩如生,卻還泛著油光,但鄭然然卻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她小心翼翼的托著畫布,想要將這張全家福呈給父母妹妹看。
這一刻,鄭然然頭一回像個半大孩子,最渴望的是父母親人之間那份溫情。
她剛走到房門口,雙手托著畫布沒法開門,便用那穿著鹿皮小靴子的腳一踹。
冷風(fēng)呼嘯。
鄭然然一個瑟縮,沒顧上自己受了冷,先穩(wěn)穩(wěn)拿住了畫。
身后楊桃連忙奔走兩步,將小姐的紅狐大氅給披上了。
嘴里不住嘀咕:“小姐您這也太神了,奴婢跟了您這么多年,還不知道您有這么出神入化的功夫呢?!闭f到這兒她眼珠子一轉(zhuǎn):“唉?小姐,莫不是那日在翠微樓江大人教您的?”
小姐雖是姑娘家,平日結(jié)交的卻都是些富家公子、绔子弟,頂多教他摸牌看戲的本事,只有最近在翠微樓認識的那位廣平府的江大人還算是年少有為。
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對,那日翠微樓里出了人命案子,小姐是覺得好奇賴在江大人身邊聽案子的,哪兒有功夫教小姐畫畫,小姐定然是自己早些年學(xué)的本事。
鄭然然聽到江玠的名字卻一頓,這幾日忙著理大昭,忙著理父母,已經(jīng)有兩日沒提起這個名字了。
院子里北風(fēng)呼嘯,吹起地面的浮雪,好似那人一身清絕凜然,含著霜寒,蘊了風(fēng)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