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咖啡館迎來了生意最為慘淡的秋季,梁天的視線不得不停留在始終盯著那部手機魂不守舍的韓羽,偶爾閑來兩人坐在沙發(fā)上看一場電影,也算是大腦還在運轉(zhuǎn)的證據(jù),除此之外,熟客似乎也人間蒸發(fā)般不再絡(luò)繹不絕地踏上這二樓的樓梯。
突然有一天,韓羽似乎已經(jīng)開始不再關(guān)注女友最后那句話是什么,他放棄得十分干脆,甚而讓梁天懷疑他是不是讓那幾秒鐘失去記憶完全覆蓋,就像全選刪除一樣,他看上去越來越正常,每天早上第一個出現(xiàn)在吧臺開始打掃,檢查咖啡豆的新鮮度,還開始關(guān)心起牛奶該不該換成無脂型,梁天第一次享受到了假期,休息的那日,他滿腦子里都是那張滿不在乎的臉。
“遇見我是你的福氣,工作也不累人,還可以天天看美女,增長撩妹技術(shù)的同時還可以觀看人生。”
他現(xiàn)在總是說出一些這樣詭異的話,有一天,梁天還在他房間床前看到一本筆記本,打開就看到太宰治、海明威、茨威格、伍爾夫等等,梁天不由得腳底竄上一股涼意,仿佛他窺探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仿佛又和他突然正常的舉止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而就在此不久之后,袁玉突然到咖啡館找梁天,神情落寞,卻隱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這兩種情緒奇妙地在她臉上重疊擴散,令梁天不得不感慨人這種生物所蘊藏的復(fù)雜性。
“聽說韓羽被抓了,是他殺死了那個荷塘里的女人,而且他女友也是被他殺死的,這真是太可怕了。”
“誰說的?!?p> “你就不要管是誰說的啦,真是這樣嘛,我都不敢相信那,不過那天被蕭堯刺一刀都能做到那么冷靜的家伙,說不定,真的隱藏了什么秘密。”
“秘密?”
“是呀,他們都說每天他繞著川大走一圈就是為了觀察,以防止被人發(fā)現(xiàn)他殺人的事實,結(jié)果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所以他是一個慣犯,還是一個連環(huán)殺人犯嘛。”
“連環(huán)殺人犯?”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會被放出來哪,你不擔心嘛?!?p> “擔心?”
“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你不怕被殺人滅口嘛?”
梁天盯著袁玉的額頭,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額頭漂亮極了,有著平整而豐滿的弧度,在那下面的兩顆葡萄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興奮,而恢復(fù)了起初他見到她那刻的靜謐。
“你是否擔心過哪,你也認識那個家伙不是嘛。”
“我從來沒有哦,因為我很了解這樣的男人,惡作劇的小動作就能興奮得像搖頭擺尾的小狗,潔癖著哪。只不過可惜了,如果他真得干了那樣的事情,或許更能體現(xiàn)出男人的本質(zhì)?!?p> “男人的本質(zhì)?”
“男人都是需要女人的,不論什么時候,至于是什么樣的女人,都不那么重要,雖然男人喜歡的女人似乎至始至終都是不變的,就像男人永遠不變的就是生活中不能沒有女人,所以情人總是越多越好,男人才能有掌控世界成為主宰者的快感。這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就算越來越多的女人生活中也不能缺少男人,至于是情人還是丈夫也不再重要,但女人最終還是希望倒在一個男人的懷里。不過,那個家伙或許因為盼著誰回來而忘了男人的本質(zhì)究竟有怎樣的快樂,就這樣了,說不定這就是那個家伙的真實用意。”
所以,這就是韓羽變正常的真正原因,梁天不禁這樣想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啞然一笑。
“你認為我說的不對嘛?”
“你是不是和蕭堯分手了。”
在韓羽返回咖啡館前,梁天想辦法趕走了袁玉,這時電話響了,幾乎一直保持沉默狀態(tài)的電話似乎被什么激活了瘋一般地響個不停。
“喂,哪位?”
“你能來接我一下嘛?!彪娫捘穷^說話的是韓羽。
“現(xiàn)在嘛?”梁天單手撐在吧臺上環(huán)顧咖啡館,除了嗡嗡響著的音樂聲,只有他一個人。
“對,我現(xiàn)在沒辦法走回來。”
梁天在太升南路密布著大大小小通訊店中一個不起眼的轉(zhuǎn)角處的店鋪里看到了韓羽,他蹲在足有半個人高的臺階上,濕掉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讓梁天想起一早出現(xiàn)在咖啡館袁玉那明艷的額頭。
“這是什么情況?”
“身上的錢都買了這個東西,忘記帶錢包了,沒辦法坐車?!?p> 梁天看到他手中一個正方形碩大的黑色充電器,很古老的那種。
“可以開車,可以坐車到樓下打電話讓我送錢下來。”
“啊,確實,可以這樣?!?p> 韓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即臉上投下一道陰影,這道陰影如那長眠于他身軀中的夢境,“哐當”一聲,便醒了。他眼角一霎的無助,令梁天內(nèi)心夾雜著濃郁的五味,如同翻滾著不停哼唱著令人厭惡的小調(diào),長眠綿密,這意味深長的陰影就這樣遁入梁天的內(nèi)心無跡可尋。
“為什么只有閑逛才能讓這無跡可尋的陰影逐漸消散哪?”梁天不禁捫心自問。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走一圈吧。”梁天說。
韓羽若有所思地應(yīng)了一聲,語帶輕蔑,更像是對自己的輕蔑。
梁天不認為自己和韓羽是那種“合脾性”的人,他們生活在幾乎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在一些事情上,兩人有著完全不同的解決方法,究其原因,是因為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韓羽幾乎只會想著一個人莽撞地沖上去,不管傷人或者傷己,都也只有這一條路而已,他人的想法對于他來說都是“不合脾性”,被一股腦地丟在一旁。
“去哪里走,都是一樣的吧?!表n羽嘗試著用攥著那個黑色物體的手擋在眼前遮蔽著白沙細碎的陽光,悶悶不樂的雙眼被壓低,梁天眺望道路兩旁空蕩蕩光禿禿的水泥地,那曾幾何時樹蔭婆娑,現(xiàn)在想躲起來都是一件困難的事兒。印著不同深淺藍色的招牌,寫著“某某專賣店”、“某某移動營業(yè)廳”,容易引發(fā)混淆的這些東西層層疊疊排在街道兩旁,沖撞進眼底。
“無目的地閑逛,從來未有過呀?!?p> 陷于一年生計無著落的梁天和一概無視生計顛沛流離的韓羽,卻在無所事事與一事無成匯合交集,不自覺腳步變得遲疑,一腳踏進白沙的陽光下,令人感到不快很快就產(chǎn)生出對他人懷有窺視的心情,像兩人帶著這樣想法的人并不太多,沒有人會對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或者事投入過多的關(guān)注才是實屬正常,從兩人心照不宣的行為上看,這純屬于兩人越發(fā)孤僻的結(jié)果。
“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吧?!绷禾炜隙ǖ恼f。
“沒想到最后把我們兩個人推到這個境遇的竟然是沒有錢,這的確令人感到尷尬。倘若只是實力不夠,不管怎樣,也要不甘心地拼上一次??蓞s就這樣困在這里了,能閑逛一下,搞不好能找到一條路也未可知?!?p> 梁天苦笑著仰頭看了看天空,那里灰蒙一片卻耀眼迷離。他知道這并不是沒有錢這個通俗的借口,因為,閑逛一定會有邂逅,在那眼神際會一刻交錯,硬生生碰上鮮活的人,那該是件多么生動的事兒!
濡濕粘稠開始依附在衣服上,皮膚上揚起輕薄溫暖的熱氣,這特有的成都夏日的午后,走在街上的人并不多,而走在陽光里的人更不多,擦邊而過的人紛紛投來鄙夷的眼光。
“荒木頸椎曾說過他為什么想拍東京,因為對那個瘋老頭來說,東京就是子宮,是子宮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是子宮,現(xiàn)在好像有些明白了?!?p> “為什么是子宮哪?”
“因為是水母啊,我們都困在水母里,和這個世界和每個人都隔著那一層閃著光的膜呀,越想沖出去,越不安全,只有繼續(xù)在水母里才能安心?!?p> “那我們現(xiàn)在正走在子宮里嘛?”
“這樣才能安心?!表n羽贊嘆地咧著嘴大笑起來。
誰知,路過一對祖孫兩人,外婆拉著正鬧著想要吃冰淇淋的孫女,沒頭沒尾地聽到兩人對話的片段,尤其是那句“子宮”,即刻臉一沉地呵斥著臉皺成一個圓點的孫女說:“再鬧長大了只能被這樣的男人欺負。”這番話乃是為了嚇唬孩子,兩人卻都無處反駁。
“看,我們終于成了反面教材,也不是毫無用處?。∥覀冞€是有用的。”
兩人相視,一陣狂笑從兩人的口中如火山爆發(fā)般傾瀉而出,走出不遠的孫女兒張著驚恐的雙眼盯著兩人,舒展開的小臉倒是多了一份幼兒的稚嫩,外婆踉蹌著拖著孫女兒一路碎步跑進商場。這無疑增加了兩人的得意,也不禁生起了一股惱意??蓯酪鈿w惱意,得意歸得意。兩人閑逛的意趣沒半點受損,身為有用的反面教材擁有自由意志的權(quán)利,從這點上就比那些自詡與眾不同的人格外容易置身事外。
“話說,那件荷塘殺人事件是有藍本的,按跡而行?!?p> 韓羽說出了一句令梁天感到了不得的話。
“難道是東野圭吾?模仿秀嘛?”
“我有那般厲害,竟然是東野奎吾嘛。”
話息一轉(zhuǎn),斷點斷面得干脆,對梁天而言竟然無法瞬息在腦中持續(xù)捕捉。這也太隨性而至吧,他努力思考著。
“我可是真寫了一部小說‘荷塘殺人事件’哦,千真萬確?!?p> 每日不輟伏案,梁天不可置信地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心情比剛才更糟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無用到無可附加之地,卻又窺探到韓羽那惡毒顯像出來一副寡淡無味的模樣,終于被人付諸實際卻再也找不到一番托詞。
“你曾經(jīng)想過這樣做嘛?”
“我想有人對我這樣做。”
話畢,兩人正好走至鬧市中心與孫中山雕像四目相對,那張沉醉不變的臉凝結(jié)在石中,韓羽點燃一根煙,迷蒙了那不動的眼。
“寫得很好吧,否則,也不會有人一一照搬?!?p> “演示了幾個月,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認真起來,還真是嚇人哪!”
那每日一早如例行公事的晨間閑逛竟然是為了這樣的目的,斷不能容許無關(guān)之人來窺探探尋,卻就這樣活生生地擺在面前。
“是個狠手,而且,細膩入微。難道最后是子宮讓你放棄了這個想法?!辈恢螘r韓羽把那充電器線在脖子上繞了幾圈凝視著那雕塑,是因為回憶那小說的情節(jié)而自豪,還是因那死者而愧疚,那是和兩者完全不搭的眼神。
“你沒想過自己根本再沒有價值繼續(xù)活下去嘛?”吐出眼圈的韓羽沒感情地說。
關(guān)于這一點令梁天想起那個夢,像水母一樣呼吸,呼應(yīng)吐息,一口一口吐出去又一次一次被自己深深吸回來,無人應(yīng)答無人收納,他靜靜地站在似曝光過度的光線下,梁天注意到自己全身在微微顫抖。
“誰都想過吧,并不稀奇?!?p> 急促之下的回答,好歹應(yīng)對自如,可一張口嘶啞的那句“誰都想過吧”,便包含了一種卑微。
兩人從雕像旁的小巷拐出鬧市,穿過書店沿著高地起伏的青石板路,大汗淋漓的兩人并肩而行,引來如鼠逃竄的行人側(cè)目,經(jīng)過“春天花店”時梁天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忘了是什么時候啦,那個背影曾經(jīng)每日出現(xiàn)在眼前,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留有觸碰那腰肢的感覺,只想這樣一路走下去,卻走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街道,如果不是有意而為,他實在懷疑奇跡發(fā)生的幾率近乎與零。
走在前面叼著煙的韓羽,轉(zhuǎn)身看著他,雖然討厭急停下來暴露在太陽底下,但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不快。
面對那花叢中的背影,梁天頓悟似的憶起了這愛情婚姻中的卑劣。這卑劣的愛一滴一滴滴進心里,因此人才會在這卑劣的愛里自己也卑劣,當然這算不上什么理由,然而,只有這樣才能和這卑劣的愛不相上下。這么說來,自己也是墜落到了這個份上。
他這樣想著,那背影在他眼中開始移動,他瞬間轉(zhuǎn)開視線,在即將交匯之際,他決定抱著這卑劣繼續(xù)走下去。
“這種日子換成誰也不能回頭了。”
“我還不想被你這樣說?!?p> 韓羽想說什么卻在脫口而出那刻抿嘴吞了回去,那背影一旋身,深深淺淺的眼眸和韓羽那無神的深淵相對,韓羽頑皮一笑,擺了擺手。
“是弱小還是脆弱哪?!?p> 梁天叼著煙,手指頭為了能打燃火圍成一個半圓,過去的記憶在指尖間傳遞著,他甩了甩手,一直害怕的就是這樣了,是的,就是這樣了。
“我剛剛看到了一個男人哦,就站在身旁那,知道了現(xiàn)狀后,你要怎么做?”
揪著的心果然被韓羽說中了,那是弱小,也是脆弱。怎么都逃不掉了,就算是逃進這個總是沾染麻煩和怪事的水母也沒能逃掉??!
韓羽點上第二根煙堵進梁天的嘴里,一只手用力拉著梁天的肩膀說:“活著哪,總歸還活著哪,還可以繼續(xù)活著哪。”
這樣走回水母不現(xiàn)實。韓羽拉著梁天竄進煙袋巷,穿過岷江飯店后拐進濱江路。
“荒野咖啡”前幾乎半人高的臺階奇異地出現(xiàn),梁天疑惑地跟著韓羽身后踩上去。
位于濱江路的這家咖啡館孤零零佇立在古玩店和小賣部之間,內(nèi)部裝潢簡陋。水泥地,門正對著一個半圓式飯店前臺,幾個玻璃圓茶幾和藤編鐵藝靠椅,這里更像是露天茶座的裝潢,不知道為什么要冠以“咖啡館”的招牌,難道只為了追隨潮流。不用說,咖啡幾乎難以下咽。
唯一的優(yōu)勢,可以從臨街的窗看到一條筆直的大路橫穿眼前,而那條潺潺的府南河被層巒起伏的樹與樹遮蔽,彼岸和對岸只是兩條一高一低的線。雖然這里是咖啡館,但店里的客人幾乎沒人點咖啡,只能認為只是單純?yōu)榱诉@個位置和“咖啡館”的名號而來,散落在臨街幾乎隔成單間的位置上吞云吐霧癟著嘴啜著茶水,頭發(fā)高高挑起在腦后盤成復(fù)雜花樣的老板娘問了一句“喝什么”,梁天聞到一陣悶人的發(fā)膠味,盤起的發(fā)髻成絲網(wǎng)狀的發(fā)絲因為發(fā)膠而硬邦邦的,韓羽似乎被這樣的發(fā)型感染了,他那因驚嘆而瞪得像杏子的眼睛流露出一股不可思議。
顯然,這最終也是決定咖啡難以入口的因素之一。
“我發(fā)現(xiàn)她用的是雀巢咖啡粉兌的?!?p> “是不是該就此放棄了。你這個家伙!”
毫無預(yù)兆的吼聲,韓羽挪騰了右邊的屁股,鐵藝藤椅支楞出一根藤條扎進了他襯衣里,劃出了一道口子,瘙癢而刺痛。
“我沒那么說過?!?p> “為什么?還不該放棄嘛?”
“不是什么事情放棄就會變得幸福。”
“那只會更加的不幸?!?p> “也許吧。不幸就變幸福嘛,這個世界不是黑就是白,很多時候是灰色地帶?!?p> “你小子!既然知道,那為什么要寫那樣的東西,沒法回到過去啦,可你也沒有繼續(xù)走下去,一直走到不能走為止啊!”
“我只想知道真相,人只能知道真相,才能死心,才能繼續(xù)走下去啊?!表n羽毫不退縮。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哪?難道你可以改變現(xiàn)實嘛,難道你能等到那個人回來嘛?”
“我們?yōu)槭裁袋c咖啡呀,應(yīng)該喝酒?!表n羽將打火機丟在玻璃茶幾上。
“真是拙劣的手段?!?p> “你不一直也想著改變現(xiàn)實嗎,哪里好點哪?”韓羽說著從褲兜取出那燒焦的手機放在茶幾上,順便揉著被膈痛的屁股,一只腿支著像發(fā)春的狗。惱怒引起惱怒,梁天一口喝掉那冷掉的速溶咖啡。
“我和她離婚,只是因為那可笑的現(xiàn)實,她總說男人該有男人樣兒,雖然女人愛男人的本能里都有著不可抑制的母性,她們喜歡照顧生病時脆弱的男人,甚至那簡直就是作為女主人的一種榮耀??!可是當男人因為現(xiàn)實呀人生啊這樣的事情變得弱小時,女人們越來越勤奮獨立,她們必須將自己訓練成職場女漢子、家庭好主婦、絕望女強人,距離越來越遠?!?p> “這是離婚的原因?”
“不是。雖然我失業(yè)了,但還沒那么糟糕?!?p> “那就是你有了女人啦?!?p> “孤獨,人無法忍受的一種酷刑,或者說,男人無法忍受的忽視。”
“真是差勁的理由?!?p> 梁天招手點了啤酒,拉開太急,酒泡噴了一臉。
“可更差勁的還不是這個哪,我開玩笑地告訴妻子,她面不改色的說,她都知道,甚至知道我劈腿的那個女人,還說我為什么會改變喜歡的風格之類的?!?p> “好可怕的女人啊?!?p> “這個時候應(yīng)該感激涕零地請求原諒吧,我這樣想,可轉(zhuǎn)念一想,那都是其他男人才會做的事兒吧。我卻在想時機正好,該是結(jié)束的時候了。就這樣了,對,就這樣吧?!?p> 如果他沒有那半分的驕奢,這念頭該打消的。把一切都當真去付諸實施,永遠不那么自私就好了。梁天徹底輸給了自以為是的挑釁。
“可那時我并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了,在辦手續(xù)的那天,拿著離婚證她輕描淡寫地說出‘我懷孕了,和你已經(jīng)無關(guān)了’這樣話的時候,我被報復(fù)了,用切斷血脈的方式報復(fù)了?!?p> “那你還有個孩子?!表n羽說。
“不知道是男是女,被阻斷了?!?p> 她想讓孩子最后出現(xiàn)在你面前,指著你的鼻子說,我是你的孩子,生理上的,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梁天不止一次這樣想,雖然這未必會成真,但妻是帶著這樣的想法生下那個孩子的,她想讓自己的痛苦通過被切斷血脈的孩子報復(fù)他。他發(fā)現(xiàn),愛戀著的人們之間曾經(jīng)迷人的信任,不知不覺中就扭曲成卑劣和丑陋。
“你的孩子很快就會有弟弟或者妹妹了?!?p> 梁天感到不快,還覺得受到了打擊。雖然他知道妻會再生育,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他覺得繼續(xù)保持冷靜淡漠距離是禮貌??赏瑫r,他又時常想如果能和妻在一起,就算拋棄自尊心也無所謂。只是,那僅限于自己內(nèi)心的糾結(jié),斷不能讓他人身涉其中。于是,他望向吧臺那晃動高聳入云般的發(fā)絲,甩出一句。
“那也只能這樣?!?p> “難道你還能怎么樣。”
韓羽早已將那黑坨屎一樣的充電器充電頭插進手機,梁天發(fā)出今天第三口嘆息。他不會敬佩說一句話了事,騷動早已按捺不住,劈頭蓋面一句:“你還想要怎樣?”
“我們有相似之處,事實上,卻天壤之別。”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有些事,不如不知道。”梁天想到自己今日這般的偶遇,連最后的幻想和想念都毀滅的殘酷現(xiàn)實。
“所以我說啊,我們不一樣啊,我可不像你那樣的脆弱,我會讓這脆弱在強大的事實面前顫抖。”韓羽的眼睛緊盯著手機說,“哪里有脆弱的力氣。”
韓羽的一言一行,仿佛他是那個讓電流穿過自己身體連通信息的人似的。這自殺式的行為究竟是從他揶揄的興趣還是來自他自暴自棄的鄙夷,梁天并不明白。
“知道就知道吧,總比空在那里好?!?p> 被切斷的,不僅僅是嘆息,還有一種告別。
韓羽打開手機,他叼著煙,火星撲爍撲爍地閃著,房間像冰庫一樣冷。
“你那天也看到了吧,也注意到了那個水母是什么意思呢。”
“注意到了,她和他,曾經(jīng)是戀人。所以那交通事故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而為?!绷禾炷翘炜吹降恼掌粚δ信嘁蕾苏驹谀撬府嬊?,和一般情侶照片并無區(qū)別,只是女人手中的那支小熊十分刺目,那是韓羽鑰匙鏈上的,只不過那還是嶄新的。
意料之外的低吼,聲音不大卻讓耳膜脹痛得厲害。
“那本來應(yīng)該要死的人我是吧?!?p> “可以這么說?!绷禾鞄缀醣涞幕卮穑酥?,他不知道該怎么做。雖然他一說出口就有些后悔,不過就算說安慰的話也于事無補吧。
“可還是不知道?。 ?p> 在荒野咖啡館鐵藝藤椅上,梁天背開始抽搐著痛起來,一陣電流般竄上脖子,他下意識地按著太陽穴。
“為什么還想知道哪,是在害怕嘛?”
韓羽凝視著梁天陷入沉默,不知是有意還是故意,兩人不再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說下去,梁天強烈地認識到,自己是在和自己對話。
盛夏就快要過去了,秋風帶來的焦灼勝過這盛夏,和他處不同,秋日的情緒不是閑適和暢快的,失去盛夏雷雨傾瀉后舒暢涼意的秋日,總能讓人發(fā)出的氣息不成規(guī)律的起伏不定。和現(xiàn)在這樣的氣氛,果然是異曲同工,梁天一言不發(fā)地抽著煙,不時瞟著盯著手機氣息幾乎全無的韓羽,猜測著他看到哪一張照片時會回想起怎樣的過去,或許他正在不斷拷打著記憶的深處,對哪些難以忘懷,而又對哪些幾乎毫無印象,現(xiàn)在想來卻如同一場夢般地恍然大悟垂頭頓足唏噓不已哪。
“水母是子宮,一個提供重生的容器,重生需要容器,然后你就像一個屁一樣從水母的觸角被放出來了?!边@句話中隱含著言不由衷的嘲笑和梁天將自己和妻已然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陌生人一樣,充滿惡意和諷刺,封印的不僅僅是記憶,還將心臟某個角落榨成汁。
只有在子宮般的水母里,才能得以在幸福毀滅中重生為有用的【自己】。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濱江路的樹蔭下,對面用綠色圍布緊緊圍著一個爍然大物,是正在改建的酒店,原本就不是商業(yè)街的街道除穿梭不息的車流,空蕩蕩的一片。而河邊這條街樹蔭濃密,是著名早練的場所,不過現(xiàn)在這個時間只有零星幾個行人坐在河邊石凳上睡覺或者三三兩兩幾人圍坐在一起下棋。
梁天心中如這片樹蔭一樣涼爽透心,之所以這樣,依舊是他涼薄的秉性,他也能從韓羽那里壓低的背影中感受到同樣的秉性。
“傷口可以愈合,可是記憶總在出錯,很難忘記?!绷禾煜?。的確如此哪,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屏息凝結(jié)的為何會化成這股惡毒的愉悅感,勝過那平常間的歡愉,不過漸漸的,一波又一波秋日蟬鳴的熱浪便會帶來荒蕪的窒息,梁天和韓羽的距離越來越近,他顧念著要如何打破這沉默,先開口的是韓羽。
“如果我說自己有松了口氣的感覺,會不會很奇怪?!?p> “本來你也沒做錯什么,我這樣想。”
“雖然我并沒有殺人,但卻因我而死?!?p> “只要活著,是的,只要活著,總有一天?!边@簡直就是一種自言自語,說出這樣的話,梁天自己都無法相信,怎可能又能讓他人接受。
韓羽的臉扭在一起,全身微顫不止笑起來。
“你明天,能不來了嘛?”
只需要一句陳述,根本不需要問,讓人捉摸不定。
“好,我知道了?!?p> 梁天轉(zhuǎn)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韓羽繞過新南門橋柱向科華北路方向疾行而去,漸行漸遠,天空中透過云層的陽光從白沙細灑像婦人收起梳妝臺般隱遁,稀稀落落的陰沉下去。
看見袁玉站在自己家門口,梁天心絞著痛了一下。
“需要換鞋嘛?!睅缀跬品嗽窳艚o梁天的第一印象,他慶幸當時袁玉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一瞬間的悸動。
“怎么找到這里的?”
“這一點也難不倒我的,是劉大爺告訴我的哦?!?p> 沒一點新意。
袁玉找到那真皮沙發(fā)坐下來,翹著腿斜靠著。
“有冰啤酒嘛?”
看來她不像是來敘舊的,梁天從冰箱拿出兩瓶啤酒,袁玉“啪”得一聲拉開易拉罐環(huán),癟著嘴啜了一口。
“和老板吵架了?!闭Z氣活脫脫似在說情侶,梁天被啤酒泡嗆著噴了一大口。
“就這事兒?!笨戳禾旎乇苤黝},袁玉并不在意,只是從身旁的包中拿出一張紙,那是類似新聞的復(fù)印件。
“老板可真是瘋了,他放了一把火?!?p> 梁天不知如何作答,他拿起那張復(fù)印紙,那紙上豁然寫著“富二代自焚未遂毀百萬豪車”,一張熊熊燃燒的汽車仰頭橫在防護欄上,盡管是黑白但依舊能看到火光沖天仿佛落日彩霞般,又似篝火宴會。剛剛還不以為然的梁天,望著那燃燒的車,濃煙籠罩的四周人影卓卓,卻沒看見韓羽的身影。他們看到的僅是一個富家子弟荒誕而炫富的鬧劇,在不知世情的人們眼中,站在一隅端看這一幕的肇事者并非與之同樣擁有七情六欲的人,紛紛擾擾流言揣測在梁天的眼里,不過是這個偶然瞬間澎湃而出,眾人的怒火如同煽動火焰的風拂過,燃出驚人的火焰照亮了天空,梁天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那朵朵玫紅如火的荷花,那是一片極樂凈土。
就算再怎么荒唐,也沒見過這般光景。梁天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韓羽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他又想出了什么“急速殺人事件”的劇本嘛,之前是別人盜用了他的創(chuàng)意,一直都心懷不滿吧,所以這一次他決定自己按照那完美犯罪劇本執(zhí)行,好寂寞的心愿,唯有這樣的激烈才能讓他內(nèi)心的猛獸再一次服從那合理的現(xiàn)實,唯獨他沒有考慮到的,卻是現(xiàn)實本身。
“人沒事,不過這車,真是想不明白。”
一大早跑到家里就是為這事兒,梁天現(xiàn)在和水母咖啡館也罷,和韓羽也罷,都沒有關(guān)系,為什么袁玉還認為這事兒自己可以做點什么。
“人沒事就好,所以……?!?p> “老板小弟,做小弟的可不能這樣,就這樣放著不管,你是真不知道還會鬧出什么事情來,他家里人,不說家里人啦。知道嘛,差一點就把咖啡館給點著了。說是為了看火中水母,還是火中蓮花,都無所謂了,總不能再這樣下去?!?p> 事情并不是按照他自己說的那樣發(fā)展啊,就算是自己也并不是,梁天這一個月深刻體會著蟬鳴擁擠無處可去的秋日,他可以度過平穩(wěn)的不擔心受怕的時光了,可他卻沒能如愿,雖然他常常告慰自己生活十之八九都未必如意,但收效甚微。每日張開眼便再難入睡便是這麻煩之一,身體依舊與水母咖啡館相連,時鐘與那些杯碟、咖啡豆的封口的緊度、起泡機‘噗嗤噗嗤’的聲音交互在耳邊縈繞不止。明明早就知道一旦離開,就是無關(guān)聯(lián)的陌生人,這涼薄的秉性是一種體面亦是尊重,泰然自若才是合理。就因為中途的一段隧道比預(yù)想的溫暖就離不開,難道自己不正是那個愚不可及的路人嗎。
現(xiàn)在,韓羽也被這樣的隧道給攔下了。這個也好那個也好,迷路的人總是相信著自己,或者他們更愿意保持這個現(xiàn)實不變。袁玉一個小時后離開,走時對梁天說:“回去看看吧?!?p> 他不知道是否還存在“回去”的地方,他小心回味著。
他可以想象的到,韓羽真正想要燒掉的并非咖啡館,而是那副水母壁畫,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猶豫了,還是雙手張開攔在畫前的劉菲兒讓他想到了什么,只得一個人去夜行了,他又將那張紙仔細端詳了一遍,那張黑白照片正中央是仰頭沖上隔離帶紅色跑車火光沖天,四周人潮洶涌,文章中斷定富二代這一特殊身份,不加考慮地進行了諸多猜測,還加注‘他爹是李剛’這樣的惡趣味調(diào)侃的攻擊,這加重了梁天內(nèi)心的煩悶。
“他會不會燒掉水母究竟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哪?”梁天反復(fù)思量著,過去都是以什么作為判斷的標準,而現(xiàn)在又應(yīng)該以怎楊的標準為基準,是以現(xiàn)實的合理還是以內(nèi)心的合理。如果能夠的話,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大概還在上次同一時間,在春天花店梁天定了一束香檳玫瑰,付錢叮囑店員妻的名字后便走出花店。
果然不足五分鐘的時間,梁天便看見妻穿著一件藍色襯衫和短褲,小腹微隆,小步地踏進花店,妻在花店櫥窗前的香檳玫瑰前駐留,長發(fā)垂在一側(cè),露出她有些浮腫的臉頰,素顏的肌膚上泛著微微的汗水。
剛接待梁天的店員將已經(jīng)用紙包好的花束從柜臺后取出捧給妻,雖然看不見妻的臉,但從那背影梁天看到不可思議的微傾和驚訝后的挺直,這一次妻會回頭找尋吧,梁天站在花店對面沒有遮蔽物暴曬的陽光下,他雙手插兜站得挺直,妻轉(zhuǎn)身張望著窗外捕捉著,她那雙香檳眼眸閃爍著作為母親才會有光芒,梁天只是一言不發(fā)站在原地微笑著。
妻是笑了吧,梁天想,或許這并不是幻覺。
總有一天。韓羽說。
是的,總會那么一天。
妻嘴唇蠕動著,揮了揮手。
“嗯。”梁天也揮了揮手回答。
原本并沒有絕對切斷的情感。
既然已經(jīng)開始,那就繼續(xù),與任何人都失去的交集本以為是幸福的開始,但那無意跳進去的水母才是重新的起點。
梁天準備沿著那條筆直的路到水母,這個時候他想放緩腳步,兒時的一段走在鄉(xiāng)間小路的記憶突然跳出來,現(xiàn)在自己的周遭再難看到那小路了,路上車流人流如織,卻更像是稻田中間的稻草人,梁天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稻草人了,就連這樣小時最常見的事物現(xiàn)在也是稀罕物了,他腦中閃現(xiàn)出來的是自己親手做好的那個稻草人,也沒熬到冬天倒了,本來就襤褸的衣衫早已成一條條的碎布。如果這個時候韓羽在,他一定嘟囔:“你又在糾結(jié)這樣傷感的愉悅,矛盾呀!”
這是一個肆意蠻橫生長的世界,他看著那一張張毫無痛苦或者快樂表情的臉,那也是在計算合理性的臉嘛?他一路走著,似乎就快走到世界的盡頭,那里會有什么?
是,停留在天橋等待的韓羽。
不是,時間得到無效性重生一次的人生。
瑪麗蓮孫女士
一個階段結(jié)束,走向下一段旅程。放棄過,堅持著,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