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有位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
“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p> 本著這位人類史上巨人的教誨,楊淵圍繞著洋縣周圍的幾個村子做過一個調(diào)查,一共耗時兩個多月。
調(diào)查成果主要有兩個。
第一,畝作為一個計量單位,分為大畝小畝,即便是在一個村子內(nèi),仍然有這種度量衡混亂的情況出現(xiàn)。
第二,四分之一的農(nóng)戶名下連一畝地都沒有,而名下土地不到十畝的農(nóng)民占到了全部農(nóng)戶比例的四分之三。
農(nóng)村的土地兼并已經(jīng)非常嚴重,貧者無立錐之地并不是文學化的描述,而是今日漢中的事實。
而自己開出的價錢,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來說,是個很難拒絕的價碼。
至少看起來如此。
“定例是一兩四錢,每個月初一、十五各關餉一次,每次發(fā)銀銀四錢?!睏顪Y接著說道,引動下面的各房房主一片議論。
每個月發(fā)兩次餉,每次四錢,這一共就是一個月八錢銀子,跟前面的那個一兩四錢差著數(shù)呢。
“到了年底,臘月二十三,再發(fā)四兩八錢?!睏顪Y看著下面人解釋道:“這也是為了風化,免得鄉(xiāng)黨們平日里把錢都花沒了,到了年底沒有用度?!?p> 這個解釋讓下面的人暫時平靜了一會,楊淵對這些人的數(shù)學水平感到遺憾,因為他們居然沒有意識到來這加在一起只有一兩二錢的月餉。
“還積有二錢的月餉,鄉(xiāng)兵一旦入役,就要服役三年,三年后即可解甲歸田,一年十二個月,三年三十六個月,這就是七兩二錢的安家銀子,不過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只要服役期滿,還會再加八錢銀子,湊為八兩整?!睏顪Y直接給他們算了一筆明白賬:“如此入我鄉(xiāng)兵,三年便可賺得紋銀五十一兩二錢?!?p> 這是一個不會有人拒絕的條件。
“明日在宗祠之外,我們會進行考核,不過我先把話說到前頭,我們考核會很嚴格,由我親自主持。通不過的,那就只能算了,大家也不必想著什么其他路子?!?p> 楊淵看著周圍各房的領袖:“另外再說一句,不要只為錢財動心,兵兇戰(zhàn)危,即便是鄉(xiāng)兵,也有可能會有不測。凡是家中獨子或者父母年老的,我絕不會錄用?!?p> 說完這些,楊淵重新向著四周行禮,又退回了楊世祿身后。
“練這五百鄉(xiāng)兵,一年就是兩萬五千兩,這還不算其他的開支。”楊世祿坐在太師椅上:“我之所以拿出這筆錢來,不求別的,只求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當今圣上。為了祖宗、為了大明,楊某人肝腦涂地猶不在乎,更何況是破家?”
楊世祿眼睛如虎如狼地在各房當家頭上掃過。
“要是有人覺得這是個撈錢的門路,或者成心壞我的大事。對不起,是在祖宗面前給個交代,還是另去他處都行,總之一句話,就算是咱們自己的親族,我也絕不手軟?!?p> 楊世祿站起身來又掃視一圈,朝著左右兩邊的兩個老頭看了一眼,那兩位依舊垂著眼睛坐在那里,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那就這,咱們散了吧。”
老楊擺了擺手,各房的當家人們彼此對視一眼,有的圍上來向楊世祿、楊淵請安問好,有的卻是悄無聲息地走出祠堂,趕緊回家去招呼后生們了。
“茂才公,打擾了?!?p> 有個眼睛里露著精光的當家?guī)撞矫^來,在前面攔住了正準備離開的楊淵。
楊淵看了一眼這個人,沒什么印象。
楊家搬來漢中之后幾代人蔓延,早已經(jīng)是一個體量巨大的家族。就以楊世祿為例,他生下自己兄弟八個人,如果之后每代每人再生四人,那么第三代里就已經(jīng)有了三十二人。到了第四代就已經(jīng)是一百二十八人。
這一百多人即便理論上還都是沒出五服的親戚,但是要彼此都認全那還是挺難的。
“尊親有和見教?”
“是這樣,小人有一個獨子,還有一個上門的女婿?!蹦莻€臉上眼睛里精光畢露的家伙摸了摸鼻頭:“按照老大人和茂才公的成例,我這上門的女婿也算是半個兒子,我那肚子可不可以補入咱們鄉(xiāng)兵里頭?”
楊淵相信這些人不是不知道鄉(xiāng)兵是有可能要作戰(zhàn)的,加入鄉(xiāng)兵就有戰(zhàn)死的危險,不過是人都有僥幸心理,都是當兵,怎么死得就是我呢?
利字當頭,很多人都會無視掉那可能的危險。
這就是人性。
“那也是獨子。”楊淵想了一下:“不過貴婿倒是可以入我們鄉(xiāng)兵,即便是上門的女婿,那也是咱們楊家正經(jīng)的親戚?!?p> 上門女婿就是贅婿,生下的孩子要跟著女方姓,同時也要在女方家生活。
自古以來都被歧視,始皇帝當年征百越,贅婿就跟刑徒一起組成了南征大軍。
當然楊淵不覺得贅婿有什么問題。
那個當家人連忙又道了幾聲謝,楊淵無心繼續(xù)再說什么,轉(zhuǎn)過頭望著另一邊仍然被一群當家包圍的楊世祿搖了搖頭,跟周圍的其他當家人一邊說著抱歉,一邊離開了宗祠。
楊家的宗祠并不在縣城之內(nèi),而是在縣城外的一處村莊里,這里就是楊家那位始祖逃到漢中之后第一處落腳的地方。
軍戶制度下,逃亡乃是常態(tài)。明王朝建立之初定下的規(guī)矩經(jīng)由這么多年的發(fā)展,早已經(jīng)不再適應社會,再加上自嘉靖之后的各項改革鋪陳,一切早已經(jīng)不是朱元璋開國之時的模樣,也不可能再是那個模樣。
譬如匠戶,自周以來,中國就有“工商食官”的傳統(tǒng),有著龐大的官營手工業(yè)。到了明代以后,朱元璋繼承了元代的匠戶制度,建立了官營的手工業(yè)群體。
但是這畢竟不是個高效的組織模式,它并不是建立在經(jīng)濟邏輯上的,而是建立在封建特權的強制依附上。
所以到了晚明的時候,匠戶制度就入土了。等到后來我大清入關的時候,在明朝工部的名冊里面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匠戶了。
這就是變化,整個世界都在飛速的變化著。
楊淵知道,自己一定要利用這種變化,將這種力量融化為自己的力量。
遠處,一騎絕塵。
薛旺兩條腿死死夾著馬腹,努力不讓自己從馬鞍上甩下來。
前面就是楊家祠堂,薛旺也想給自己謀一個出身。
唏律律一聲馬鳴,薛旺拉住韁繩,守在祠堂門口的幾個仆役趕忙跑上來幫他牽好籠頭。
“我說旺哥,這是著得什么急,嫂子偷人啦?趕著去捉奸?!?p> “老爺呢?”
“老爺和三少爺都在里面,哦,三少爺出來了?!?p> 楊淵正邁步走出宗祠,薛旺登時心下一起。
這趟差事,他終于辦成了。
薛旺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他兩條腿不住地顫抖,根本沒法從馬鞍上下來。
“快,快給三少爺?!?p> 信件很快交到了楊淵手上,信封上面寫著一行字。
潛之吾弟親啟。
拆開信封,里面是淋漓的幾個字,看得楊淵脖子后面升起一層細毛汗。
“賊破七盤關入漢中,南鄭已聞警,吾弟當早做打算。兄岳書?!?p> 楊淵轉(zhuǎn)過頭看著馬上面的薛旺。
“這是大公子讓你帶回來的?”
“小人昨日跟的大公子到南鄭,今天早起大公子寫下此信,讓小人帶回來,回了洋縣,聽說老爺公子在祠堂這邊,小人馬不停蹄就趕過來了?!?p> 楊淵低下頭。
要完。
碭山寇
楊淵所做的調(diào)查,其實是雍正五年河北獲鹿縣的數(shù)據(jù),我直接拿來用了。獲鹿縣即今河北省石家莊市鹿泉區(qū),當時四分之一的農(nóng)民名下沒有耕地,另三分之一的農(nóng)民名下耕地不足十畝,90%的農(nóng)民占有全縣土地的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