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牌與藤牌之間碰撞著,標槍穿過黑火藥燃燒后產(chǎn)生的濃霧,喊殺聲從干渴的嗓子里沖出來,然后又歸于沉寂。
搖天動還在戰(zhàn)斗,他的右臂上被一顆鉛彈擊中?;鹌髟斐傻膿p傷跟被箭矢射中完全不一樣。箭矢的傷害是簡單的,只要或者活著撅斷箭桿,箭傷的影響差不多也就結束了。
但是鉛彈的攻擊會讓傷口迅速的腫脹起來,不僅僅導致疼痛和死亡,還會造成失能。
搖天動的右臂已經(jīng)沒法活動了,他左臂依舊抓著藤牌,就像是一只受傷的怒虎,傷口反而會讓他愈發(fā)憤怒。
他高聲叫喊著,叱罵之聲不絕于口,藤牌像是一面被他揮舞在手上的旗幟,即便絕大多數(shù)的護衛(wèi)已經(jīng)被鄉(xiāng)兵們殺死或者逃進了身后的壻水之中,但是搖天動依舊在戰(zhàn)斗著。
又一次擋開了刺過來的竹槍,搖天動已經(jīng)退到了河岸的邊緣,水已經(jīng)沒到了他兩條小腿的位置。
四娃子就倒在河岸邊上,一柄標槍扎穿了他的胸膛,他躺在地上,鮮血跟河水交纏在一起,嘴里一直吐著沫子,手指微微顫抖著。
搖天動瞥見了他的眼白,四娃子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神采,只有一片死寂一樣的白。一個黑影從他右邊竄了過來,一只手死死摁住他受傷的右臂。第二個人也跟了過來,搖天動努力地掙扎著,可身體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
鄉(xiāng)兵們一個個撲了上來,搖天動只感覺腦后一疼,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漆黑。
漢水依舊東流,太陽已經(jīng)從東邊升起半個,連著天邊仍未有消失的月亮,這日月同輝的景象至少在今天還不會消失。
楊淵兩只手背在身后,手中捉著麈尾,看著長河對岸。
過河的賊兵已經(jīng)被全部消滅,河岸上的浮橋也已經(jīng)被焚毀,對岸的無甲步兵已經(jīng)崩潰了,消失在了楊淵的視線里。
鄉(xiāng)兵們仍然在打掃戰(zhàn)場,所有活著的流寇都會被他們補上一槍或者一刀,只有少數(shù)流寇活了下來成為俘虜。
楊淵有些吃驚于這些農(nóng)人在戰(zhàn)場上展現(xiàn)出來的殘忍,鄉(xiāng)兵們并沒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樣怯懦,當浮橋燃燒的時候,他們堅定地用手里的竹槍攢刺著岸邊的流寇。
這或許就是戰(zhàn)爭,每個人都會在其中自覺或者不自覺被永久的改變了。
“現(xiàn)在,有幾成勝算?”
楊峙剛剛在壻水鋪的屋頂上看完了全部過程,現(xiàn)在興致勃勃地出現(xiàn)在楊淵身旁。
楊淵伸出三根手指。
“怎么還是三成,要我說這流賊也不過如此。”
“這只是一小股流寇而已,南鄭還有更多?!?p> 楊淵有句話沒有說,除了南鄭以及漢中,大明王朝的兩京十三省哪里少了這些動蕩流離的身影?
為了今天這場勝利,自己已經(jīng)使出了全部手段。
以吳典吏為誘餌麻痹對方。
以拙略的夜襲激起輕視之心。
最后就是制造浮橋,對方終于暫時的忘記了上游可能的危險,落入了陷阱之中。
手段盡出,這一戰(zhàn)已經(jīng)是辛苦至極。
楊淵握著麈尾,古之名將所謂談笑破敵,真的是難啊。
如果流寇的首領稍微謹慎一點,如果薛旺自上游的縱火船被人提前察覺,如果河岸上忽然冒出幾個關張一般的猛將。
楊淵在心中暗自警醒這自己。
諸葛一生唯謹慎,以后不管什么情況,都不可有驕縱之心。
“公子,已經(jīng)清點清楚了,此番一共斬首一百二十六人,俘十三人,有棉甲八十六領,腰刀一百四十三把,戰(zhàn)死鄉(xiāng)兵二十六人,三人重傷?!?p> 薛旺在一旁小心地匯報著。
他心下十分得意,這一戰(zhàn)的勝負手誰都能看出來,正是他領著縱火船自上游向下的一撞。
剛剛稟報的時候,他也對楊淵換了稱呼,從三公子變成了公子,這里面透著的就是一股親近。
薛旺看著一旁的傻笑的楊峙,只覺得這位二公子看上去十分蠢笨。
“被俘虜?shù)倪@么少?”
楊淵看了一眼站在薛旺旁邊的楊國瑞,這位祖叔眼神飄忽,一直不敢對上楊淵的眼神。
“受傷的都跳進壻水河里了?!毖ν⌒牡卣遄弥Z言:“這流賊那是為了求生不擇手段……”
楊淵知道薛旺這是在給鄉(xiāng)兵們敷衍,拉到了戰(zhàn)場上就是敵人,楊家的團練鄉(xiāng)兵完全沒有什么階級感情可說,特別是楊家這邊也被精悍的流寇殺死幾人之后更激發(fā)了他們的兇性。
殺俘、殺受傷的流寇,這些都是免不了的。
“還是要練。走,跟我去看看那幾個俘虜?!?p> 楊淵念叨了一句。
這些鄉(xiāng)兵們還是要好好操練一番才行。
“幾個流賊有啥好看的?”
楊國瑞念叨了一句。
“你懂啥,這叫知己知彼。”
楊峙嘿嘿笑著:“走走走,咱們也去看看這個稀罕?!?p> 被俘虜?shù)牧x軍戰(zhàn)士們不管有沒有受傷,都被繩索捆了起來,手上纏了三圈,腳上也纏了三圈,所有人都被剝成赤條條的,放在壻水鋪外面的官道上示眾。
還有幾個受了傷的鄉(xiāng)兵遠遠地拿石頭、土塊砸他們,每砸中一次,周圍圍觀的那些鄉(xiāng)兵們就爆發(fā)出一陣陣歡呼。
楊淵走到這里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自己并不喜歡這種娛樂方式,不僅僅是因為羞辱性,而且這也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煩。
如果所有的義軍都知道對上漢中鄉(xiāng)兵是死路一條的話,他們的戰(zhàn)斗意志就會更加堅決,而雙方的戰(zhàn)斗一定會慘烈許多。
這就意味著更多的傷亡,更多的撫恤,更多不必要的開支。
幾個帳頭聚在一起聊天,就是他們把傷兵跟俘虜隔開,不過他們也不會跟自己的袍澤起什么沖突,只是在一旁閑聊,任由他們這么扔石頭、泥塊。
楊淵看了看那幾個帳頭,發(fā)現(xiàn)其中有個自己熟悉的人,就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過來。
柴朗原本跟著另外幾個帳頭聚在一起聊天,他之前跟著岳父來過幾次壻水鋪,見過壻水鋪的繁華,這次到這卻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悟。
他們在商量著一起開葷的事情。
有一個膽子大的帳頭同一個姐兒打好了商量,只要三錢銀子,就陪他們胡天胡地一晚上,來幾個人都不在乎。于是那個膽大的帳頭算計了一番,覺得要找?guī)讉€人一起合伙。
若是三十個人一起去,那不就是便宜到了一人一分銀子?
柴朗一時也有些意動,他家的媳婦平日里都不讓他多碰,現(xiàn)在自己也是食雙餉的人了,掏個一份銀子也不算啥。
幾個人正在一起商量,準備借著大勝的機會去問問秀才公,能不能提前把銀子發(fā)下來一些。
“你們幾個,都給我過來?!睏顪Y把這些準備犯錯的年輕漢子叫過來:“今晚不得松懈,把這些無關的人都給我?guī)Щ厝ィ灰谶@里招搖,還是按照前面的規(guī)矩?!?p> 楊淵接著對身邊的楊國瑞吩咐道:“國瑞叔替我盯緊些,有飲酒嫖宿的,都給我報上來?!?p> 吩咐完,楊淵便憂心忡忡地去看那幾個俘虜。
這才哪到哪,剛剛贏了一場而已,怎么一下子這般松懈了。
心情不好,楊淵看見那幾個俘虜?shù)臅r候也就沒有好臉色。
“我不管你們能不能聽清,能不能聽懂?!睏顪Y看著這些赤條條的人們:“我問題就問一次,誰回答得快,誰活著。慢了的,說話說錯了的,說話我不愛聽的,都丟進河里喂魚?!?p> “你們掌盤子是誰?”
等待楊淵的只有一片沉默。
赤裸的漢子們抬起頭,眼睛看著楊淵的臉,似乎要把這個人的模樣永遠記在心里面。
幾乎就是同一瞬間,他們把頭低了下去,緘默得如同秦嶺上的巖石。
“硬氣?!睏顪Y看著這些人:“一看你們就是打老了仗的,南北縱橫多年……”
“要殺就殺,要剮就剮。”一個胸口露著傷口翻著白肉的俘虜說道:“都扯旗反了,我們都等著死呢,你說這些不是扯球?”
說完,這個俘虜嘿嘿笑了起來。
“好漢子?!?p> 楊淵贊了一聲:“你們是川北來的,搖天動、黃龍、黑虎過天星,這么多路人馬,你們是誰的麾下?”
“這位相公別問我們,”那漢子看著他:“我就問問尊駕,又是哪一路的人馬?”
“哪一路也不是,”楊淵看著他:“保境安民……”
“楊世祿是你什么人?”
一個右臂帶著槍傷的俘虜忽然開口問道,楊淵意識到這個人的身份應該不一般,因為他一張嘴,那些俘虜們都在盯著他看。
“你認識家父?”
楊淵看著他,這個人一定是流寇中的上層人物。
自己把吳典吏放過去,對面的領袖人物們一定會好好盤問他,而吳典吏一定會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
即便是吳典吏也能玩借刀殺人這種小手段。
右臂上有傷的漢子看了楊淵半天。
“我是就是禍害川北陜南多地的大寇搖天動,敢問一句楊公子,能不能放我這些部下一條生路。”
“掌盤子的!”“大哥……”
對方語氣平靜,神態(tài)安詳,似乎只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