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煌穿著一領(lǐng)棉甲，頭上戴著旗盔，手里拎著一個金屬棒，正努力地控制胯下的戰(zhàn)馬。
在他身后是一群穿著看上去頗為剽悍的騎手。
他看見楊淵在那里和一伙裸男說話，奮力的揮動手里的棒子，領(lǐng)著那伙騎兵跑了過來。
楊淵心下卻是有些好笑，因為江煌往日里都是一副富貴公子的模樣，飲食住行都想當講究，可剛剛?cè)舨皇亲屑毧?，楊淵都認不出來是他。
“江兄來得好快，令弟說江兄正在募集鄉(xiāng)兵?！?p> 江煌將馬停住，笨拙地翻身下馬，他把手里的金屬棒子放到一邊。
“我本來也募集了些人馬，但是聽到楊兄在壻水鋪列陣布置，準備同流賊血戰(zhàn)，便立即點選家中的精銳奔了過來?！?p> 楊淵看著江煌身后的騎手，洋洋灑灑約莫有五六十騎，看上去都是騎術(shù)頗為矯捷的漢子。
“江兄能來相助，足見手足之情，楊淵這里謝過?！?p> “楊兄說得哪里話?！苯秃闷娴乜粗硪贿叺穆隳袀儯骸斑@是……”
楊淵卻是拿起了江煌手里的金屬棒。
這是一根木棍，另一頭處有三個發(fā)射孔，在發(fā)射孔邊緣還有供人點火的火門。
這是邊軍中常用的所謂“三眼槍”，用后世的火器分類標準就是所謂的火門槍，這東西距離火繩槍其實只有一線之隔。意大利人只是給火門槍加了個桿就制造了所謂“穆斯卡特式火繩槍”，這個翻譯也是一個標準的錯誤，因為這就等于是“火繩槍式火繩槍”。
所謂musket本身就是火繩槍的意思，而這個詞是從意大利語轉(zhuǎn)成英語的。中文網(wǎng)絡(luò)上充斥著類似的資料污染，一個相當主流的說法就是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紀發(fā)明了名為“穆斯卡特”的重型火繩槍。
實際上這就跟西班牙“大方陣”名字里帶一個“西班牙”，但實際上卻是西班牙名將貢薩洛·德·科爾多瓦在意大利組建的一樣。
對了，大方陣也不是一種戰(zhàn)術(shù)，它對軍事史上的最大的意義在于他是一個軍隊編制。大方陣在西班牙名將貢薩洛手里有一百種玩法，在無能將領(lǐng)手中就只能是列陣然后被包抄擊垮了。
馬哈贊河如此，莫哈赤亦如此。
錯誤被有意或者無意的一層層疊加，最終演化成了網(wǎng)絡(luò)上的一種神話。
楊淵看著江煌的這門三眼銃，腦海里想著地卻有更多。
“楊兄？”
江煌又叫了一聲，楊淵這才回過神來。
“啊，江兄帶著的精銳來得倒是很快。”
江煌狐疑地看著楊淵：“楊兄已經(jīng)說過了……”
“哦，對對?！睏顪Y回過神來：“這些人啊，他們都是流賊匪首。”
江煌臉色變幻忽然正色道：“楊兄，小弟聽說你在壻水鋪列陣，特意點選家中精銳，這些都是跟著我家行走多年的馬幫老手，各個騎術(shù)精良不說，有些甚至是見過血的?！?p> 江家的這茶馬生意，楊淵自然是知道的，整個漢中走茶馬生意的雖多，但是從產(chǎn)業(yè)鏈角度來看，大部分人包括楊家基本都在產(chǎn)業(yè)鏈的上游，都是負責種茶、炒茶。
而江家則是在經(jīng)營下沉市場，認認真真把茶葉往青海那邊運的。江家手里的這些騎手，那自然就是他們南來北往最大的本錢。
楊淵有些不明白，江煌夸贊他們家這些騎手是想說明什么。
“楊兄，愚弟此番領(lǐng)著騎兵前來，就是擔心事有萬一，一定要拼死帶著楊兄殺出重圍?！?p> 江煌很認真地說道：“所以冒昧問一句，這些人真的是流賊匪首嗎？”
原來是這樣。
楊淵終于明白了江煌的弦外之音。
這位江家大少多半是懷疑自己殺良冒功，所以才直接出言提點了一下。
言外之意非常簡單：“老哥，兄弟是冒著生命危險帶著老本來救你的，能不能給一句實話？”。
不過文人說話云山霧繞的毛病作祟，還是要猜來猜去才行。
楊淵一直覺得只有情侶才會這般說話，不過現(xiàn)在看來官僚也是如此。
“我生擒了搖天動。”
楊淵于是將自己如何布置，幾次欺敵的過程又講了一遍。楊淵并沒有刻意夸張，卻是已經(jīng)聽得江煌頭暈?zāi)垦！?p> “如此，最后生擒匪首搖天動?！?p> “楊兄真是神機妙算?！苯妥詥柸羰亲屪约禾幱跅顪Y的位置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戰(zhàn)果。
“只是，在下冒昧問一句，楊兄接下來又有何打算?！?p> “我也不瞞著江兄，這一戰(zhàn)后，我有個思量?！?p> 江煌看著楊淵：“楊兄請講，若有用到小弟之處，小弟絕不推辭?！?p> “此戰(zhàn)之功，我想分江兄一些?！?p> “這如何使得？”江煌目瞪口呆：“在下請楊兄收回此言?！?p> “唉?！睏顪Y拉住江煌的手道：“江兄這說的什么話，你我兄弟過命的交情。其實在下這是有個思量。”
“漢中位于川陜湖廣三地交接之處，卻從來無兵，一應(yīng)兵將都是從外地調(diào)遣，或者是延綏、榆林等邊鎮(zhèn)的陜西邊軍，或者便是四川巡撫麾下的川兵?！?p> 楊淵跟江煌指出漢中目前的一個大問題：“唯有關(guān)南道樊一蘅樊翁一路人馬，如今看來，兵力上絕有不足的地方。此番搖黃十三家入漢中，是一場浩劫，也是一場富貴。”
“此戰(zhàn)之功，一定是會落到家父頭上，家父起復(fù)勢在必然，只是起復(fù)之后去何處任職，所任何官那便不知了。在下自然是仍然操持鄉(xiāng)兵，不過不瞞江兄，我意在明年秋闈?！?p> “所以楊兄的意思是？”
“我會將江兄的名字列上，然后爭取打通關(guān)節(jié)，使得江兄可以在漢中獨領(lǐng)一軍?！?p> 獨領(lǐng)一軍？
江煌咽了口唾沫，這正是他對未來的規(guī)劃。
“賀人龍以生員身份聚族成軍，如今已經(jīng)是一協(xié)副將，我估計日后升任總兵官也不在話下?！睏顪Y看著江煌：“以江兄的才干，又有我等作為奧援，我以為做個一路參將也不在話下?！?p> 楊淵對江煌的定義，是同盟，是附庸。
以目前楊家與江家之間的關(guān)系，自己跟江煌之間的交情，楊淵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可能把江煌轉(zhuǎn)化成自己的部下。
當年最不服劉邦的就是雍齒，發(fā)小是最難成為部下的。
但是可以讓江煌成為楊家的助力。
只要朱由檢沒有失心瘋，洪承疇沒有化身大傻子，楊家?guī)缀醪豢赡芡瑫r將文武兩條線全都站住。
楊世祿起伏之后，楊家的鄉(xiāng)兵即便成為大明的官軍，洪承疇也會把楊家的兵力調(diào)離漢中。
這是最正常的事情。
為了保全自己的力量，為了以后能夠獲得的更多，楊淵覺得自己不能把所有的好處都吃到嘴里，而且最重要的是該退的時候就要退一步。
讓江煌上岸成為大明官軍就是這樣一步棋。
江煌掌握漢中武力，某種程度上與楊家掌握漢中武力區(qū)別不大。
而且江煌肉眼可見的在未來也會依靠楊家。
江家在官場上無人，需要有人作為臂助。
即便是洪承疇需要有人去跟流寇拼刀子，出去的也是江家人，楊家依舊可以穩(wěn)穩(wěn)在漢中積蓄實力。
當然，后面的那些就要看老楊頭的運作能力了，楊淵只是提供一個思路。
即便退一萬步說，江煌沒有如愿以償?shù)南窗咨习?，那也是借這個機會結(jié)下一分善緣，楊家跟江家以后更是背靠背的戰(zhàn)友。
而自己所做的不過是動動筆罷了。
江煌躊躇許久，終于雙手抱拳道了一聲。
“如此，那便拜托潛之兄了?！?p> 跟江煌確定了此事之后，楊淵才問起來江煌到底拉起了多少人馬。
江煌的答案卻是有些讓楊淵跌破眼鏡。
江家的兩位公子本著寧濫勿缺的精神，足足招募了兩千多人，這放在明軍的戰(zhàn)斗序列里，足夠有資格干個游擊將軍之類的了。
而且這兩兄弟募兵的標準極低，幾乎是只要肯入營那他們就全都要，而且餉銀也極低，一個人一個月只有三錢銀子，大部分人加入只是為了混口飯吃。
他們二位拉起的隊伍目前仍然是亂糟糟的，用江煌的話來說就是與乞丐無異，所以他才親自率領(lǐng)這點精騎前來。
那支乞丐兵只要一行動，不用流寇來打，自己就散架了。
楊淵一時也有些無奈，不過似乎江家兄弟這樣也算是一種路子。楊淵想了想，決定將另外一件事托付給江公子。
“我這里草擬了兩封書信，麻煩江兄為我跑上一趟?！?p> 楊淵說道：“一封信給洋縣知縣詹時雨，一封信給家父楊世祿?！?p> “可是，”江煌沉默了一下：“世伯現(xiàn)在大牢之中啊，這詹時雨……”
言外之意，老楊頭把詹時雨欺負成那樣，自己多半是見不到老楊的。
“無妨，我相信縣尊大人看見了這封信，一定會讓江兄去見家父的?！睏顪Y也對老楊頭這種趕盡殺絕的行為非常不理解。
江煌點了點頭：“那我這就返回洋縣……”
“唉，江兄且先休整一番，至少咱們一起用點茶水?！睏顪Y說道：“另外小弟也有個不情之請，江兄麾下的騎手，能不能給我留下個二三十?！?p> 江煌自然全然應(yīng)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