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雷鳴電閃咆哮下暴雨傾瀉，黑暗籠罩如同深淵，萬物不可見。

　　樹枝被風(fēng)吹得全部朝一個地方歪斜扭曲，仿若人們低誦中的黑霧里魔怪。

　　庫倫多碼頭的船呈一字排開，被錨死死釘在海岸邊，伴著狂風(fēng)海浪舞動。

　　遠(yuǎn)處燈塔的光熄滅，整座碼頭仿佛如老人般陷入了沉眠。

　　閃電劈來，照出一連串建筑起伏，有些在暴風(fēng)雨下顯得遙遙欲墜。

　　建筑物間一片黑暗，只有一處地方還亮著光，里面時不時傳來口哨與叫囂聲。

　　窮苦人家此刻早已睡覺，他們是點(diǎn)不起昂貴煤油燈的。點(diǎn)半晚上煤油的消費(fèi)，可能要比一個貧困家庭一星期賺的還要多。

　　亮光處是一所名叫“好運(yùn)”的酒館，推開門氣味撲面而來。里面有汗氣，臭味，嘔吐物的味道，還有那些避雨流浪漢們身上發(fā)酵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人聞之作嘔。

　　打開酒館大門，熱浪往臉上打得人疼痛，與外部冰涼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其中伴隨著喧囂和叫鬧，一個個壯漢紅著臉舉杯，在昏暗燈光下梗著脖子吹噓所謂自己的英雄事跡。

　　這些嘴里不住噴著穢語的赤膊壯漢們明顯分為兩撥，一邊較為正常，只是低著頭喝酒，與旁邊人聊著最近發(fā)生的事。另一方則戴著頭巾，有些人滿臉都是橫肉，動不動便拍桌直瞪眼，看起來不容易相處。

　　酒館老板普朗克今天依舊穿著他那身灰色破舊皮草，藍(lán)色頭發(fā)亂糟糟的，小眼睛精光四射照看每個顧客，仿佛在看著一群行走的錢包。

　　他努力挺了挺大腹便便肚子，緊盯著這群喝了酒紅著眼睛的壯漢，以免他們中幾個爆發(fā)沖突毀壞了店里的物品。要知道，這種事幾乎每天都必然發(fā)生。

　　今天店里擠著很多流浪漢，躲在角落里不住發(fā)抖。盡管酒館中很溫暖，但他們身上單薄破損的衣物顯然留不住溫度。

　　普朗克嫌棄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沒有痕跡的劃過，若是平時他必然不會這么慷慨。只不過今天外面的雨確實(shí)很大，如果那些流浪漢死在他門前，明天警察來盤問時又免不了要塞一些封口費(fèi)。

　　他并不想付出一分錢，更重要的是，那些警察都是些難堪角色，很擅長順著風(fēng)方向傾倒。若是跟來幾個年輕的報(bào)社記者，他們保準(zhǔn)會趁機(jī)敲詐恐嚇一筆。

　　至于紅著脖子神色激動的壯漢們，多半是附近漁船的船長，或者是那些所謂的海盜。正常生意是不會接納海盜的，不過在“好運(yùn)”里只要有錢，對什么人都一視同仁。

　　許久也沒有客人來點(diǎn)酒，普朗克悄然皺起眉頭，斟酌一下，拿著一個小杯子離開服務(wù)吧臺。

　　他來到角落一個男子面前，笨拙行了個紳士禮笑呵呵道，“尊敬的特魯恩先生，這是小店最新推出的酒品，要不要嘗試一下？”

　　眼前這個所謂的特魯恩先生穿著灰色風(fēng)衣，戴著藍(lán)色帽子遮住了花白的頭發(fā)，胸口隱約可以看見一條破舊的項(xiàng)鏈，雖然滿臉皺紋但是看起來精神依舊伉鑠。

　　他年輕時是附近頗有名氣的漁船長，組建成立了“漁船利益保障協(xié)會”，深受船長們的信服。

　　當(dāng)然，那些海盜對此不屑一顧，畢竟船長利益損害的主要源頭就是他們。

　　但這并不妨礙特魯恩成為這一帶為數(shù)不多的紳士，有人猜測他可以每周從協(xié)會領(lǐng)取五磅左右的提成。

　　要知道，這可是一筆巨款。擁有這樣周薪的人大部分都搬去了城市靠近中心的街區(qū)，傳說中那里干凈美好，陽光明媚空氣甜美，就連那些愚蠢的警督們也不會過分壓迫。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為什么不這么做。特魯恩已經(jīng)很老了，有跟隨過的人說他今年至少超過六十五歲。

　　在普朗克眼里，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移動錢包。不過特魯恩的習(xí)慣很奇怪，他并不喜歡那些烈酒，每次來都是最普通的麥芽流啤，一個人慢慢地喝。

　　“哦，多謝您的慷慨?！碧佤敹骺粗矍安蛔阋豢诘男”?，接過來微笑示意。

　　他仰頭一飲而盡，這是普朗克最新的得意之作，初入口時平淡無奇，喝到腹中全身發(fā)熱，唇齒留香。

　　酒館中時不時從門縫里流進(jìn)一陣?yán)滹L(fēng)，普朗克用力縮了縮肚子，眼中流露出渴望之色。他迫切希望特魯恩給予肯定，購買一些這樣的新酒。

　　當(dāng)然，新口味價(jià)格也會有些昂貴，不過這肯定在特魯恩先生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

　　特魯恩將杯子還給普朗克，用仿佛永久不變的語氣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先生，它并不合我的口味?！?p>　　“能為您推薦是我的榮幸?！逼绽士说男θ莘路鸹ǘ湟粯邮㈤_，轉(zhuǎn)回頭去就面色陰沉，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嘟囔道，“有錢還這么摳門，怪不得這里的人都叫他斗敗的鐵公雞?！?p>　　斗雞是酒館偶爾會開啟的項(xiàng)目，前提是有人抱來不同的斗雞。普朗克會特意宣傳這樣的節(jié)目，因?yàn)檫@可以用來下注，他則坐莊享受提成，即便是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會虧損。

　　這是酒館中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項(xiàng)目，每次都會惹來一群亡命徒嗷嗷叫著下注，普朗克對自己這個主意很是滿意。

　　兩只斗雞都會在特定部位裝上特制精鐵，羽毛與雞冠拔光割掉以免被對方找到破綻。于是有人開玩笑說，“你永遠(yuǎn)無法從鐵公雞身上拔掉一根毛”，以此來諷刺那些不舍得花錢的人。

　　特魯恩久久回味著剛才的酒香，頓覺手中的流啤沒了滋味。他把帽檐拉下低低嘆息了一聲，右手伸到褲子口袋數(shù)著零星幾枚硬幣。

　　“可惜我沒錢?！碧佤敹鳠o聲嘆息，蒼老面容下是掩不住的疲倦。

　　那剩下的硬幣剛好可以支付他剩余兩天的飯錢，前提是晚上要餓著肚子。

　　是的，他并沒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光彩。事實(shí)上，他每周能夠從協(xié)會支取的分紅不超過一鎊，大部分時間甚至連十先令都不到。

　　—這件事取決于海盜們與暴風(fēng)雨的心情。

　　特魯恩已經(jīng)太老了，干不動力氣活，因此沒有捕魚船外出肯帶著他。

　　至于豐富的經(jīng)驗(yàn)與聰明的腦瓜，對于近海捕魚船來說并無絲毫用處。

　　特魯恩下意識摸了摸懷里的項(xiàng)鏈，上面拴著一個小方塊。他掀開袖子看了一下手表上時間，指針明確通知現(xiàn)在不過十點(diǎn)整，但暴風(fēng)雨的漆黑將氣氛渲染好像深夜兩點(diǎn)一樣。

　　“時間快到了？不對，今天是倒數(shù)第二周的周日……”特魯恩思索了一下，將杯子里剩下的流啤一飲而盡。

　　緊接著，他因?yàn)楹鹊奶北粏艿剑嬷觳粩嗫人韵胍綇?fù)下來，整張老臉擠到一起漲的通紅。

　　酒店老板普朗克慌忙跑過來，用他蒲扇般大手輕柔拍著特魯恩的后背。這是他一貫的做法，也是吸引回頭顧客的手段。好運(yùn)酒館打出的宣傳是，“你可以在這獲得家一般的溫暖”。

　　當(dāng)然，如果沒有錢，多半會被普朗克架著扔出去。

　　普朗克看著特魯恩棕色眼眸，關(guān)切問道，“尊敬的先生，您需要來一杯新酒品嗎？”

　　特魯恩想起褲子口袋里僅剩的幾枚硬幣，顧不得自己還咳嗽著急忙搖頭。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普朗克流露出惋惜的神色，在特魯恩停止咳嗽后適時收回自己的手，轉(zhuǎn)身沒有絲毫表情表情返回吧臺。

　　特魯恩對此明顯習(xí)以為常，拿起自己的手杖與雨傘，準(zhǔn)備回到租賃的房子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外面暴雨拍打房頂發(fā)出的聲音，這在喧囂的酒館中簡直難以想象。

　　他看到一群人暴力踹開酒館的大門，暴雨伴著風(fēng)斜著傾瀉進(jìn)來，所有人齊齊看向了他們，一時間小酒館中噤聲，就連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聞。

　　所有人都是黑衣夜行者打扮，戴著老式的巫師帽子，沒有人攜帶雨傘，但身上沒有雨滴。

　　“嗯？”特魯恩敏銳覺察到了這一點(diǎn)，他停下回家的腳步，因?yàn)榇箝T已經(jīng)被這些人封鎖。

　　他毫不猶豫去找酒館的側(cè)門，踹門進(jìn)來這群人明顯來意不善。

　　下一刻，酒館中傳來各種聲響，砸杯子踹椅子，其中最多的就是辱罵話語。

　　普朗克心疼無比，手哆哆嗦嗦掏出賬單記錄下每個人砸壞了多少東西。

　　末了，他想了一想，咬著筆頭小心翼翼加上精神損失費(fèi)一條。

　　暴雨倒灌入酒館，溫度一下降低好幾度。有一些脾氣暴躁的已經(jīng)開始捏手節(jié)咔嚓作響，隨時準(zhǔn)備打人。

　　“砰！”一聲槍響傳來，頓時酒館中所有的畫面靜止，就像是在演無聲的木偶戲，那些想要動手的人臉上流露出無比的驚恐。

　　最后一個人邁步走進(jìn)酒館，將隨手大門關(guān)閉。眼前這個人一頭金色卷曲頭發(fā)被雨水淋透，濕噠噠垂在身后。他穿著黑色披風(fēng)，戴著墨綠色帽子壓低帽檐，讓人們只能看到他臉的下半部分。

　　他的手中，一柄雕花左輪槍口冒著煙霧。剛才就是他往空中打了一槍，震懾住所有人。

　　有些暴躁的海盜同樣從褲子中某個部位掏出槍，罵罵咧咧準(zhǔn)備動手，下一秒一發(fā)子彈擦過他的頭皮，射在普朗克珍愛的柜臺上。

　　“這，這是一百年前的老古董……”普朗克笑容驟然僵硬，胖臉上的肉突然劇烈顫抖了起來，“它價(jià)值整整兩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