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渠江南北貫穿,將青州城一分為二。
路平尋了家臨水的客棧,沐浴更衣,又下樓用了些晚餐。久處山林,忽然回到這“正常”的生活,只覺毛孔舒張,周身通泰,說不出的受用。
他癱在床上,忍不住闔眼睡去,再醒來時已處深夜。
路平推開了臨水的窗格,撲面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香燭氣息,但見燈燭華燦,竟夕不止。
原來已近中秋。
青渠江水在腳下緩緩流淌,有男男女女在河邊投放水燈,一盞盞暈黃的燈火順流而下,遠遠地向北飄去。燭火如豆,又有花船張燈結彩,隨波逐流,隱約可聞絲竹管樂、歡聲笑語。
在這雜亂而歡快的喧囂中,路平的心中卻被忽然而來的寂寞所填滿。
他回憶過往的時間漸漸地少了,考慮當下得失的時候漸漸地多了。
然而身邊卻只有一個不可靠的石子相伴。
陳孟起不知他心中所想,似也為這歡快的氣氛所感染,語速急促了起來,道:“青州的女人雖只一般,但這青渠江上的花船倒頗為有名,你左右無事,手里又有了不少銀子,何不去見識見識?”
路平心想:你特么不睡覺的么?什么時候都能冒頭。又想:有你這偷窺狂魔在身側,見個鬼的花船!
忽然想起了一些好玩的事來,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口中道:“一般情況下,我在此時推開窗戶,必然有故事發(fā)生?!?p> “什么故事?”
路平細細回憶,道:“或者是江湖仇殺,或者是俠女落難。我若是登上花船,則有花魁陪酒,惹上不該惹的敵人?!?p> 陳孟起笑道:“哪兒來那么多恩恩怨怨?至于花魁陪酒,不就是銀子的問題么?能惹什么敵人?”
路平點點頭,道:“不對,若是登上花船,這樣的故事也太過平淡。我想起一事來,這城中的青樓,有不少是顧家的產業(yè)。我登上花船,欲見花魁,必然為眾人所恥笑:‘這小子一無玉樹臨風的風流之姿,二無慷慨豪邁的英雄之氣,欲見花魁,那是自不量力、貽笑大方。’”
陳孟起接道:“你倒有自知之明!然后怎樣?”
路平道:“然后我取出顧小山的玉牌,往桌上一拍,啪地一聲,花船上的老鴇、龜公,一干人等都驚呆了:‘原來是少主的朋友!’于是花魁掃榻相迎,勸酒賠禮,紅袖添香,顛鸞倒鳳……震驚了一河的文人雅士、英雄豪杰?!?p> 陳孟起道:“有點意思——我是說你用的詞,紅袖添香,顛鸞倒鳳,雖然沒聽過,但總覺得連在一起怪怪的。”
路平繼續(xù)道:“但這還不是最終結局,隨后我會發(fā)現(xiàn),這花魁原來竟不是普通風塵女子!她竟是……”
路平腦中轉了一圈,在想竟是什么。
陳孟起便問:“竟是什么?”
路平道:“竟是是青云劍白霓裳!又或是慧心劍向傾心!甚或她就是一位公主!原來她潛伏于此,是為了調查一樁驚天動地的大陰謀!”
青云劍白霓裳是幻劍派五子中的一員,慧心劍向傾心則是心劍派三大弟子之一。皆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聲名傳于天下。雖久處深山、未能識其面,但二人的名字路平卻早有印象。
陳孟起不由地問:“啥?啥陰謀?”
路平道:“我怎么知道?我那么容易就知道了,以她的身份何必來做低三下四的花魁?”
陳孟起忍不住又笑了:“你這是扯淡扯得自己當真了!”
路平道:“不管那些??倸w結果是一番促膝長談后,白霓裳也好,向傾心也好,公主也好……都為我的幽默機智、妙語連珠,還有哪怕千方百計藏于黑暗卻依舊如螢火蟲般閃閃發(fā)光——如此醒目、鮮明、出眾的才華所吸引……”
“我呸!”
路平接著道:“最后我又賦詩一首,以作送別,更是讓她們含情脈脈、深情款款、依依不舍……”
陳孟起道:“你還會賦詩?來來來,念一首我聽聽?!?p> 路平笑道:“念詩而已,小道爾。此時此刻,我便有一首極為應景的好詩……”
他正一正衣襟,醞釀一下情緒,緩緩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p> 陳孟起哈哈大笑,道:“你這狗屁不通的東西也能叫詩?”
路平罵道:“你懂個屁!”
陳孟起道:“幾句話里倒出來了兩個明月,你家賣月亮的么?你聽聽我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路平一呆,啞然道:“這些詩,你從哪兒抄來的?”
陳孟起笑道:“自然是遠洲先生王桐的,《遠洲先生詩集》上下分五冊,收錄了王桐平生六千多首詩詞,沒讀過么?”
六千多首!路平背下的詩詞有沒有六十首還是問題!
王桐這狗賊是不給后來人活路啊!
怪不得能平步青云,官至宰相,光是這抄詩的能力就不是一般穿越者能比的。
活了兩世,前后跨越幾十年,殺人放火、顛沛流離,還能記住這六千多首詩?王桐的系統(tǒng),怕不是圖書館管理系統(tǒng)!
路平心中吐槽,頭卻不自禁地抬了起來,目光向天空望去。橢圓的月亮面西而行,斜斜地掛在空中。月色如洗,平靜而祥和。
本作玩笑打發(fā),但卻忽地又低沉起來,越發(fā)地空虛寂寞。
心想:陳孟起這狗東西哪里知道我的故鄉(xiāng)在何處,哪里知道我背井離鄉(xiāng)的憂傷?
《靜夜思》當然是好詩,尤其面對此情此景,才更能感受到平凡、直白的文字中蘊藏著的巨大的力量。
一時沉寂。
好半晌,忽然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詩!遠洲先生有詩云: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與公子的詩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女子咬字帶了些許甜糯之感,然而聲音又頗為清冷,不僅不軟,甚至毫無溫柔恬靜之氣。
路平一驚,將頭伸出窗外,循著聲音望去。
只見左手邊同樣臨水的房間,窗戶也已打開,一個白衣女郎微笑著探頭,正與路平打了個照面。這女郎明眸皓齒,恰似出水芙蓉,清新秀麗之氣撲面而來——一如她甜糯的咬字。
然而再向上看,首先入眼的卻是兩道由粗而細,行至尾處微微上卷的眉毛。
路平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送別顧小山一行時遠遠地在矮山上見到的女子,同樣的白衣,同樣的眉眼。
此時得見全貌,只覺這對眉毛為其清秀的臉龐平添了幾絲嫵媚,再細看卻又瞧不見了嫵媚,反而剩下了清冷與高傲——一如女郎的聲音。
她雖在微笑,又主動出聲顯露出善意,然而路平一時間卻難以接上話來。仿佛怎樣開口都不太合適。
好半晌,他才道:“見笑,見笑。”
女郎又是輕輕一笑,沖他點了點頭,接著身子縮了回去,吱呀一聲關上了窗戶。
路平一怔,只聽陳孟起在耳邊大笑起來:“哈哈哈,你個慫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