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趙守志和趙守業(yè)相伴出來時,太陽還在西邊天上兩丈高的地方掛著。
張淑芬在后面喊他們道:“穿那么點兒衣服,看晚上冷咋整?”
趙守志和趙守業(yè)沒有理會,撒開腿向大街上跑去。守業(yè)一邊跑一邊掄著胳膊,所以整個身子歪斜著。在大門口,趙守業(yè)停了下來,喘著氣說:
“媽說也去看電影呢?!?p> 趙守志嗯了一聲,向東走去。
大隊前面的空場早已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趙守業(yè)過去混到了他所熟識的那一堆中。
還沒立起的電影桿子躺在地上,用來固定桿子的鐵鏈子卻被小孩子們扯了出來。他們抓住一端,起勁地上下舞動,于是鐵鏈就形成了波浪,永不停歇地向那一端涌動。趙守志看得出神,也接過孫成軍手里的鐵鏈舞動起來。一個叫小老包的孩子手牽著鐵鎖鏈的一端也抖動著,像是在和他比賽??粗ɡ讼蚯叭?,趙守益發(fā)用力。他的簡單的快樂實現起來很容易,沒費多少力氣。
“哎哎哎,累著沒有?”守志猛聽到的一個沉厚的聲音響起,便抬頭看去,是放電影的大劉。他忙放下鐵鎖鏈跑到一邊去。
大劉在西邊那個屯子住,所以他有那么一點神秘。每次來電影時,他都會被安排好吃好喝,什么油餅啦旮瘩湯啦,可著勁造。這很令趙守志羨慕,他有時暗暗地想,長大了也放電影。
向地上斜打鋼釬、立桿子、掛銀幕,掛喇叭……一切的放電影前的準備工作結束后,趙守志尋到了趙守業(yè),他已在正中的一個位置上占了好地方。趙守志到那兒看見張淑芬,不知她什么時候領著梅英和梅芳也來看電影了。趙守志在母親的后面坐好問:
“我爸呢?”
張淑芬回頭看了看道:“他說來的,嗯,八成還沒有從家出來呢?!?p> 她說過后把臉扭過去,看前面的幕布。幕布已被放映機映得雪白,有七八只手在上面舞動著。張淑芬對懷中的梅芳說:
“老閨女,等會兒演電影了?!?p> 梅芳站起來,張著手轉了一圈后,復又撲到張淑芬的懷里。
天還沒有完全的黑下來,加演片開始放映了。趙守志喊著:“假演片兒,不好看?!?p> 趙守業(yè)也嚷嚷著,并把一只手搭在張淑芬的膝蓋上說:“媽我有尿,你給我占位兒?!?p> 張淑芬訓斥他說:“早干啥啦?不是屎就是尿的。”
趙守業(yè)站起身向外擠時,看見了趙庭祿站在后面正抻著脖子看。
趙庭祿來得晚。他在日落西山后,磨磨蹭蹭的到東屋和父親說了一會兒話,東一句西一句的,最后問:
“爸,你不看電影?”
趙有貴有回答:“我在家聽匣子就行了?!?p> 趙庭祿點頭,然后到豬跟前看了幾眼。豬長很大啦,再有十天半月就該賣出去,那是最令他高興的事。
現在趙庭祿影影綽綽地看見兒子擠了出來就問:“干啥去?”
趙守業(yè)聽出是爸爸的聲音,便回應道:“尿尿去?!?p> 趙庭祿會心地一笑,他料定這老二撒完尿,說不上又會跑去哪里瘋玩兒。
大隊前面的空場并不算大,所以在電影銀幕占去了道路的一半兒。道南邊的低矮的泥草房在銀幕的映照下,顯得朦朧不定,有了一種質樸的神秘的美感。
加演片兒演完了。
雪亮的銀幕上赫赫然一個腦袋在晃動,于是整齊劃一的聲音突然響起:“誰的狗卵子?”
趙庭祿微然一笑,心里默念著這句話。
放映機的明亮光柱投射到銀幕上時,細小灰塵的陰影在飄游著,像閃亮的小蟲子在蠕動。只幾分鐘后,放映機輕快的嗡嗡聲又響起,于是銀幕上出現了花花綠綠的景物。全場安靜下來,影片里的故事和思想向外傳遞。
星星在閃爍,遙遠的深空中,無限的春夢隨著微風輕輕地飄移過來。
第一卷剛結束放映,更換卷盤時,忽然一聲呼喝,緊接著后面的人群涌動起來。趙庭祿被涌動的人群推向前去,若不是他勉力支撐,就會撲倒了。在趙庭祿剛一站穩(wěn)時,又一波涌動隨著幾個年輕人的呼號傳導過來。興奮的年輕人在惡作劇,也是用這種方式挑動著女孩子以求與她們做肌膚的親密接觸。
前面是坐著的婦女和孩子們。已聽見一個潑辣的婦女在罵:“叉你媽的,鼓涌啥,生蛆了?”
她的罵聲很快被一陣呼喝聲淹沒了,又一波涌動傳導過來。
趙庭祿站立不穩(wěn),斜向右前方撲去。他的肩頭撞開兩個人,然后兩小步滑過去,挨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邊。他站定后,他看到右手那女人正在打量著他。她的體香,她的暗夜中閃動的雙眸,她的微微的鼻息,都好像那那無限的春夢一樣浸入他的血脈中。趙庭祿小心地站著,怕碰觸到那個女人,但他明顯地感覺到她向這邊靠近了一點。
放映機又輕快地歡唱起來,銀幕上的人又在走動,電影桿子上掛著的音箱里又響起了他們的說話聲。場地的漸漸地安靜下來。
趙庭祿此時有點魂不守舍,他的一半注意力本被分散給了身邊的女人。
“三,醒醒,回家睡,在這兒該凍感冒了?!?p> 一個女人的聲音。然后是一個大人兩個小孩兒,擠擠挨挨地出來,從趙庭祿身邊過去。趙庭祿向右靠了靠,但在那個領著孩子的女人側身走過后,他并沒有回復到原來的位置。
垂手而立的趙庭祿努力平穩(wěn)自己的呼吸,讓自己處于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他的努力的結果似乎是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銀幕上。他會心一笑,舉手搔頭再放手時,他的彎曲的食指和中指觸到了那女人的手臂。迅速的,一種微妙難以言傳的愉悅的感受,由指尖傳導到心間,于是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快速跳動的心臟像是要從胸口中蹦出來一樣。
就在趙庭祿思忖著要不要將手拿開時,他的食指被輕輕的捏住,繼而是中指,然后是整個手掌被他她反握住。趙庭祿惶亂地轉頭左看右看,他怕別人發(fā)現這兩只相握的手。沒人注意到他他們,但他還是悄悄地移動了小半步,用他和她的身影完全遮擋住下面交纏的雙手。
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銀幕,聽不見音箱里傳出的聲音,一切都寂靜虛無,時間似乎停止了,空間似乎也凝滯了,只有他和他。
趙庭祿從迷離的狀態(tài)中醒過來時,場地上的人們在開懷地笑。他驚惶地環(huán)顧左右,將一陣兒長長的鼻息撲到女人的脖頸上。女人的拇指摩挲著他的手指背,他亦以同樣的方式回應。
十來來分鐘后,趙庭祿另一只手撫上去,疊握著女人的手。僅僅是幾秒鐘,他輕輕地,輕輕地將女人的手挪開,而后極速地轉身擠出人群。
沒有看天空,沒有看周圍的景物,他顧自低頭走著。趙庭祿不敢在電影場與女人再繼續(xù)下去,不單是怕被別人發(fā)現,還在于怕被張淑芬看見她與李玉潔親密地挨在一起而產生聯想。李玉潔的看似主動而大膽的舉止,想必是經過了苦苦的思索。
家里亮著燈。
趙庭祿跺腳抖手晃腦袋,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似乎都被抖落掉了,只剩下眼前的現實。他習慣地到東屋,見父親躺在被子里正看棚頂。趙有貴微微偏轉臉問道:
“電影演完了?”
趙庭祿說:“沒有,我不看了,沒意思。”
和父親說了幾句話后,趙庭祿拿起收音機回了西屋。他沒去征詢父親同意不同意,他現在僅僅是想做一件事情。將被褥鋪好后,趙庭祿就坐到炕上,打開收音機,胡亂地撥了幾圈后,把頻道鎖定在中央一臺上:
趙庭祿沒有聽進去什么,眼前浮現著李玉潔朦朧的臉型,手上依然感知著李李玉杰潔手心的溫柔。
張興淑芬過了二十幾分鐘抱了梅芳回來。一進門她就在抱怨:
“找你也找不著,梅芳都睡著了。你回來咋不告訴我一聲呢?這家什的?!?p> 趙庭祿挪到炕邊,將熟睡的梅芳接過放到被子里,再把她的衣服脫掉后說:
“這么大人了還告訴你?!?p> 張淑芬脫鞋上炕,一邊解扣一邊說:“電影不好看,還不如不去呢。你看著守業(yè)沒?我回來時把小板凳給李玉潔了,明天早晨……”
趙庭祿心里忽地一翻個兒,不待張淑芬說完搶過道:“我回來時好像看著一個黃皮子,刺溜就往那邊跑去了?!?p> 張淑芬一驚,立刻問:“你招著它沒?那天西院說雞給咬死一個,八成就是它干的?!?p> 張淑芬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了,趙庭祿就松了一口氣。他心里揣摩到妻子一定沒有看到自己與李玉潔手拉手的情形,但為保險起見還是要編那么一個瞎話,以顯得自己輕松自然。
“沒有,我哪敢招惹那玩意兒?!壁w庭祿說。
“對,咱可別惹它,那年東頭老楊二混子就打死一個黃皮子,后來他兒子掉南大坑淹死了?!睆埵绶艺f。
“嗯哪,那年李萬德和一幫人上小馬架子偷瓜,人都跑了,就他沒跑了讓人逮住給揍得拉拉胯了。后來他說,當時就邁不開步,就跟有啥絆住了似的。他不就是閘黃皮子嗎,完了扒皮賣錢。你看,他家兒子姑娘哪個得好了,都虎不登差半拉月節(jié)氣?!壁w庭祿附和著張淑芬道。
梅英自己脫了衣服鉆進被子里后,不一會就睡了。
昏暗的燈下,張淑芬有著不同尋常的嫵媚,很奇怪地讓趙庭祿動了心思。他催促張淑芬快些鉆進被子后,便急不可耐地拉燈繩,然后將妻子攬過來。
張淑芬含混地說:“老大老二還沒回來呢,你急啥?”
趙庭祿說他倆在東屋,又不在這屋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