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四日早晨四點多一點,張淑芬披著棉襖光著雪白的大腿,從外面嘶嘶哈哈地跑進屋里后,咔地閉了燈噌地鉆進趙庭祿的被窩說:
“大事不好!”
趙庭祿逗笑道:“屁眼兒凍封口了?”
張淑芬用凍得冰冷的腳在趙庭祿的小腿上蹬了一下道:“給你嘴凍住了,得擱涼水歡開?!?p> 趙庭祿將身子向旁側挪了一挪,半笑不笑地說:“這涼得趕像死人了,怎么那么著急,連穿褲子的工夫都沒有。”
張淑芬將身子貼上去,很享受的說著:“老爺們兒的身子就是熱乎,跟小爐子似的。誰著急了?那不是圖稀省事嗎。這大早的穿體統(tǒng)的出去,回來是脫還是不脫?不脫天大早,那我直脖等著?”
她輕輕地在趙庭祿的腰眼上掐了一下,又道:“哎,前面好像出事了,是不是魏景中‘別古’了?我看見好幾個人往他家院里走呢。”
趙庭祿心里一驚,死人的畫面立刻在眼前浮現(xiàn)。他不動聲色地說:
“生生死死是常有的事,又不是孫悟空能活一輩子。”
張叔芬面向他笑道:“誰不活一輩子?壽命長短都是一輩子,沒聽說誰活一半就死了的?!?p> 趙庭祿想自己心不在焉,恐被張淑芬看出破綻,就不老實地將他的手伸向張淑芬的隱秘之地。張淑芬用手隔擋著,將嘴湊近趙庭祿小聲說道:
“孩子快醒了,晚上的啊。睡個回籠覺,嗯——”
張淑芬說完把手臂搭在趙庭祿的腋下,閉上了眼睛。
張淑芬睡著了,輕松后的睡相甜美嫻靜。趙庭祿沒有做輕微的翻轉,怕弄醒她。他的手搭在張淑芬的蜷曲的腿上,一動不動。
張淑芬側轉身平躺后,趙庭祿悄悄地掀開被子的一角,爬出來后再把被子掖好。他沒有開燈,只就著窗外透進的微薄的光亮,拽過自己的衣服穿上,然后下地到外面。
天空中,繁星閃爍,西北天際上的圓月正慢慢地沉入地下。趙庭祿忽然想起今天是臘月十六,再有十幾天就過年了。隆冬時節(jié)的酷寒正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星星也像被凍住了一樣。
現(xiàn)在正是“狗呲牙”的時候。
雪光映天。那幾只公雞又叫起來,此起彼伏:哏哏——咕——
東邊天上出現(xiàn)了一點微光,清白冷淡。
趙庭祿進屋后坐在炕沿上,想了一會兒后把鞋子脫掉,轉身將腳伸進被子的邊緣,去感受那里的溫熱。張淑芬現(xiàn)在已醒來,半睜著眼睛問:
“你啥時候起來的?”
趙庭祿說:“才起的?!?p> 張淑芬稀里糊涂地哦了一聲后,伸手將燈繩扯住,咔嚓一聲燈亮了。
梅芳的手伸出了被子的外面,趙庭祿將她的胳膊塞回去,然后說:“你說的話嚇著我了,魏景中真死了。他沒事就和我說大鼓書看唱本,想想真……”
張淑芬沒等他說完接過道:“怕鬼?”
“不是不是,就是覺得空落落的。”趙庭祿說。
太陽剛一躍升到房脊上,魏景中的大兒子就撞見門來,咕咚一下跪倒磕頭道:
“老大爺,我爸死了,我媽讓你幫著找木匠打棺材?!?p> 趙庭祿慌地挽起他道:“先回,我馬上到?!?p> 將傷心悲泣的魏彥峰送出門后,趙庭祿噼哩噗隆地洗涮穿戴,望向水缸說:
“缸里水不多了,要不我挑完水再去?”
他的征詢的話說得猶猶豫豫。
張淑芬疾快地說:“快去吧,磨磨蹭蹭的,一點兒沙愣氣兒都沒有,叨個你回來再挑,再不我和守志去抬。”
趙庭祿聽罷,戴上帽子后正欲推門而去,張淑芬叫住他又說:“這死冷寒天的,戴上手悶子,可別把你再糟踐了。”
她說玩自顧樂起來,樂得快活,沒有城府。趙庭祿翻了翻眼白兒,稍作遲疑后就出去了。
李玉潔木然地坐在炕上,背靠著墻,雙手抱在拱起的膝蓋上。她的小女兒茫然的坐在窗下,握著撥拉錘望著進進出出的人。
李玉潔的那個親兄弟叔伯兄弟們里里外外地忙碌,已先到的李寶發(fā)對進屋后站在地中央的趙庭祿說:
“這昨晚還好好的呢,就念著今天找你說大鼓書,那成想半夜就拔氣兒咳嗽,不到四點就咽氣了。庭祿,你領著魏彥峰去找鄭大木匠來攢料子吧,你們是親戚。這景中也沒交下誰……玉潔,你也別傻坐著,景中死了你還得活著不是?把你那鞋帶子系上別踢啦蹚啷的好像你也要是咋的似的?!?p> 李玉潔轉身面向地上的幾個人抹著眼睛說:“大哥啥事你就做主吧,我現(xiàn)在腦袋里跟粥似的?!?p> 趙庭祿沒有多耽擱,領著魏彥峰轉身向外走去。在過躺著的魏景中拍子前,他仔細地看著,青色的裝老棉衣套在他瘦弱的身上,肥肥大大,一雙登云鞋倒是合腳,絆腳絲攏住了腳踝。他還沒有拿打狗鞭子也沒有圓圓的打狗餑餑拿在手上。他不知道壓口錢有沒有咬上,一塊黃布苫著臉面,看不見。應該咬了,聽魏景中說他早就讓李玉潔準備了,怕到時候抓瞎。
趙庭祿領著魏彥峰拜請了鄭大木匠后回來,見四生子正把魏景中的被褥衣物搭在土墻上。
趙庭祿這兩天盡自己的所能幫著李玉潔完成葬禮的所有程序,直到第三天將魏景中下葬。七不出八不的古訓沒有奉行,陰陽先生老穆說他已去墓地做法行了敕令一切無虞。用五谷凈宅攆了“殃”后穆先生走了,沒有人送他。
在下葬回來漱了口吃過飯后趙庭祿沒有立刻回到自己家里,而是和李寶發(fā)的大弟還有四生子一起打掃庭院,收拾雜物。
屋子里已被清理擦拭了一番,正午的陽光從窗子里照進來,上兩天來冷風肆意蕩開來掃去的屋里充滿了暖意。炕上很熱,小窗臺上的一小碟墨汁正在一點點地干涸。
燒大黃子后的煙味兒還滿布于屋子中,里屋地上接收的黃紙堆積著,昭示這兒剛剛有人離去。除此以外,一切如常。
李玉潔斜坐在炕沿上,對才進屋來的趙庭祿他們說:“四哥,歇一會兒吧,看這幾天把你們給累的。”
趙庭祿并未坐下休息,他對李玉潔的大弟和四生子說:“也沒干啥,不累。玉潔,我先回去了。”
李玉潔沒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