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的與往年不同,天氣溫和風也不來作怪,每日都顯得平平靜靜不起波瀾。
趙庭祿目送完兒子后回到屋里,套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上衣說:“我上隊上,今天分隊?!?p> 趙庭祿轉了一個圈后,又坐下了。張淑芬不解地問:“你不是上生產隊嗎?”
趙庭祿看著張淑芬道:“去呀,咋不去呢?我尋思守志呢,這孩子這兩天不那么樂呵?!?p> 張淑芬停下手里的活計,將碗放在鍋臺上,隔門問道:“可不是咋的,每回都禮拜天下午走,這次咋禮拜一早晨走?。俊?p> 趙庭祿和張淑芬胡亂地猜測著,雖說不是擔憂兒子,卻也有些許的不安。
“沒事呀,那么大的小伙子了,能有啥事?”張淑芬這樣做自我安慰后好像釋然了,就重新將碗拿起在盆里洗涮。
趙庭祿當然知道張淑芬是自我安慰,就勉強笑了笑道:“我看也沒事,算啦,別瞎尋思了?!?p> 說完,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趙守志犯了一個錯誤,在回來時,和葉安軍邊騎車邊說話,結果將橫穿道路的一只母雞壓死了。自行車的前輪從母雞的背上滾過,一枚熱乎乎的雞蛋就擠了出來后,趙守志害怕地跳下車,慌慌張張望著。葉安軍小聲地喊:
“快跑!”
他正猶豫,一個婦女叫住了他,之后,他賠付了十元錢。趙守業(yè)沒有十元只有三元,余下的七元是葉安軍借給他的。
這不是一件大事,但他沒敢和趙庭祿說,怕他責怪自己。
趙庭祿怎么會知道呢?
他還沒走出十米遠,趙有貴從后面追上來,問道:“真的分隊了?”
趙庭祿回頭奇怪地看著父親,回答道:“分了,地都分完了,還要生產隊干啥?”
趙有貴囁嚅著,說道:“這么快?我也去生產隊。那,庭祿,咋分生產隊呀?”
趙庭祿簡潔地說:“東西都作價了,就是賣,想買啥就買啥?!?p> 三三兩兩的人群都向生產隊涌,不時響起他們的說笑聲——
三子,你想分點啥呀?
我就得意那小青騍馬,聽使喚。
哈哈哈,你把那小騍馬擱屋里養(yǎng)著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白天能使晚上還能使。
哎呀,想不到念不到的,生產隊還黃了,看劉三悶兒還管誰?
那年李寶發(fā)他媽的訓我,說你混混混,你還能把生產隊混黃了?瞅瞅,今天不就黃了嗎?
你早上沒吃飯呢,走道跟面條似的。
不是早上沒吃飯,是昨晚干活累著了。
滾王八犢子,你才干活累著呢,累得烏眼青。
庭祿你要啥呀?一個細長個子在旁邊問。
趙庭路想也沒想地答道:“我要我那臺蹦蹦狗子,別的不稀罕。”
那個細長個子道:“對對對,那玩意就得你開。誒,那車有七八年了吧?”
趙庭祿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六年還是五年,毛主席死的第二年。”
“這人縷縷行行冒面子似的,生產隊上工時也沒這么多呀。”細長個子又說。
好像就在這幾日,偌大的生產隊就破敗破落下去,各種農具用品東一西堆兒西一堆兒地擺放著。有一匹大紅馬被拴在一輛大車前,煩躁地刨著蹄子。
男男女女三五成堆地說著閑話,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趙有貴站在墻下,沐浴著四月里溫暖的陽光,心里有一種惘然的情緒在彌漫。他沒有參與到人們的說笑中,就那么靜靜地看著聽著。
“這在往年又該上地里干活了,哪有工夫在這兒扯閑片兒?!眲⑷龕灉惤w有貴耳邊說。
“對唄,這地分了,東一條西一桄的,也不知咋伺候。三悶,咱們隊上的存糧也分?”
劉三悶兒點點頭說:“按人均分?!?p> 生產隊的大院里人越聚越多,像過一個盛大節(jié)日一般。屋子里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有人大聲說:
“凈扯兒馬尾子,也不怕人聽見?正經話一句沒有,嘮騷嗑一套一套的?!?p> 看看已近九點,劉三悶兒大聲喊道:“都進屋都進屋,咱們先開個會。”
他的話音落地后,眾人進屋,或站或坐或者斜倚窗臺。
吭吭……劉三悶兒清了清嗓子后,用最大的音量道:“咱們的生產隊就解體了,就是黃了。那么隊上的農具車馬怎么處理呢?不能分,沒法分,不能把車馬劈開一家一塊兒是吧?經過大隊小隊的討論,決定做價處理。當然小來小去的也不能說拿走就拿走,都要按貨論價。下面就由會計宣布方案?!?p> 趙庭祿聽著并不停地向窗外張望,那輛手扶拖拉機靜靜地停在那兒,仿佛在等待主人將它開動駛向遼闊的田野。
李寶發(fā)做為書記分包這里的財產處理,他是從二隊走出的隊長。他到屋里時,會計剛好宣讀完財產處理方案,所以他接過話道:
“根據上級的指示精神,我們要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但是這不是說生產隊黃了。生產隊沒黃也不可能黃,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隊長還是隊長,會計以后就是統(tǒng)計。以前我們是集體勞動,現(xiàn)在是分散經營。以前是出門大幫轟,現(xiàn)在是下地滿天星……”
這一年里,雖然聽過李寶發(fā)在大隊廣播里講話,但近距離的聽還是第一次。行啊,不愧是大隊書記,說出的話有板有眼,條理清晰,趙庭祿不由得贊嘆。
之后,公共財產的處理正式開始。
吳大老板子率先說:“書記,隊長,那匹馬我要,多少錢都要。別人別和我爭,我趕了這么多年的車了,就愿意捅咕馬?!?p> 劉三悶兒答道:“依你依你,我沒意見,大家要沒意見的話你就牽走。七百塊啊,咱把話說明白?!?p> 吳大老板子環(huán)視四周,大聲說:“那就、那就這么的了,我去牽馬?!?p> 開端順利,并無爭執(zhí),于是整個隊部人聲嘈雜。
聽我說,聽我說,咱們都要去。你拿東西我們去記賬。
嗯,行行,咱們做飯的大鍋我要了。
不行這三屜桌還得給會計辦公用呢。
隊長這個鐘給我。
先別盯著小件兒,那大件兒分完再說。
走,到外面。
……
呼啦啦的,那么多人都涌出門外。趙庭祿也到了門外,到自己開了好幾年的手扶拖拉機前看了看,然后坐上。他的意思是手扶拖拉機已名花有主,別人不要打主意。這便是扔一把笤帚,占一把碾子。
劉老東子,大青馬一掛車共計九百二十元,記上記上。
隊長這紅騍馬,我牽走了。
李萬財大紅騍馬。哈哈哈,李萬才大紅騍馬。
馬具與車分完了,碾房里的器材處理給了保管員兼打米員,倉庫的糧食待日后均分到各戶,所余小件兒都被歸置到各自的腳下。
“我先要的憑啥給你?”一個胖胖的婦女大聲呼喊著。
“啥你先要的?誰搶著歸誰?!币粋€纖細的女人疾聲回應。
他們兩個互不相讓,竟對罵起來。
劉三悶兒走過去厲聲道:“吵吵啥?白撿的?就算是撿的還要謙讓呢?!彼麑⑴謰D女和纖細女人爭執(zhí)的八成新的大板鍬搶過來又道:
“抓鬮!”
胖婦女挺逗,問:“還得造個鬮???別逗了,給你一個石子兒往手心里攥,然后我倆猜。我告訴你三悶兒,你得公平,不能偏向?!?p> 劉三悶兒拿過小石子后面向墻壁,雙手合在一起,然后轉過身來高舉起兩只胳膊道:“猜吧,猜上就算數(shù),就一把,不能反桄子?!?p> 胖婦女上前點點這個拳頭,又點點那個拳頭,然后用手將劉三悶兒的左手握住道:“就這個?!?p> 劉三悶兒問:“老劉二嫂,你呢,你也可以猜左手?!?p> 纖細的女人猶豫了一會兒,下了決心說:“那,我要這個?!?p> 劉三悶兒將兩只手緩緩地松開,那個小石子兒就攥在他的左手里。胖婦女贏了,她的臉上樂開了花。
圍觀的人群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別笑,算了算了,繼續(xù)分。那什么,今天看架勢分不完,明天咱們分倉庫。”
“隊長,老黃分不分呢?”
“分,你要就領你家去吧?!?p> “給我分一個女社員唄?!?p> ……
七七八八的一陣后,劉三悶兒囑咐保管員,倉庫門千萬要看好。
家庭婦女們抓起小件就走,不再登記,于事就亂了套,鬧鬧嚷嚷讓劉三悶兒急得直跺腳。李寶發(fā)道:
“算啦,想過來登記就登,不登記就拉倒,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計較什么。”
趙庭祿看了看,看著這一切笑著,他的笑有點難看。
始終在窗下站著的趙有貴木然地看著人們搬東倒西,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趙庭祿將所用的修理工具找齊,再登記后發(fā)動車子,準備把屬于自己的車子開過去時,劉三悶兒湊過來小聲的問:
“你也往回鼓搗點兒啥呀,就整個手扶拖拉機回去?”
趙庭祿有點兒茫然,看著他說:“沒啥鼓搗的,再說我跟人家搶不合適吧?”
劉三悶兒意味深長地一笑道:“哎,也是。再不,你把那磙子拉回去,秋天打場不正好用嗎?”
趙庭祿想了想說:“嗯,也是啊。”
趙庭祿話剛說完,劉三悶跑到了一邊去。
那石頭磙子的托架尚還結實,只是繩子沒有了。趙庭祿四處找,終于在馬圈的角落里尋到了一條二繩。粘有馬糞尿的二繩散發(fā)著馬糞尿的味道,但尚還結實。趙庭祿拿著它到磙子前,綁上,然后掛到車斗下的鉤子上。
看著已近中午,趙庭祿啟動車子,然后喊:“爸,爸,回家了?!?p> 趙有貴聽見兒子的喊聲,很不情愿地走過來。趙庭祿看父親失落惆悵的眼神,不免也有些傷感。
“爸,黃就黃了吧,自己伺候自己地更好,省得這個管那個看的。”趙庭祿把一根木棍扔到車上說。
趙有貴抹了一下臉,然后爬上車斗。趙庭祿回頭看了一眼,見父親已坐穩(wěn),就開動車子,突突地駛向大門。大井邊有人在搖轆轤院子,西側有幾捆谷草橫七豎八地躺著。真是散了灶了,啥也不像啥了!
石頭磙子被牽引著,骨碌碌——骨碌碌——
張淑芬眼見著趙庭祿開著手扶拖拉機費勁地駛進院子,就忙迎出,看著。等趙庭祿將車停穩(wěn),她上前摸著機蓋子問:
“這車以后是咱們的了?”
趙庭祿嚴肅地回答:“這嗑嘮的,不是咱們的還是誰的?哈哈,以后我要使這車干點啥就不用問誰了,搖著了就走。”
他說完,騰地跳下來,看著院墻,用木棍比量著說道:“院墻太窄,走車抹邊抹沿的,得把這道順墻扒了。”
張淑芬聽他自言自語后,問道:“去年、前年又是和泥又是拉水的,好不容易‘叉’成了,又扒了?”
趙庭祿繞到車斗與墻的縫隙間,拿下車上的工具道:“你看看這還有空嗎?才剛進院時磙子把墻都刮了。”
趙有貴從車上下來后就到屋子里壓了滿瓢的涼水出來喊道:“庭祿,喝點水,拔涼拔涼的?!?p> 趙庭祿確實感到口渴了,就走過去端過水瓢咕嘟咕嘟地猛灌起來。喝過水后,他猛然想起似的說:“我得整個水老鱉回來?!?p> 想到就要做到,去晚了連水袋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起車,倒車,轉向。大爬犁的院落好像是專為他設計的,寬綽得很。出了剛能通過手扶拖拉機的院脖后,趙庭祿加快了速度,一路突突地拐進了生產隊的大院。
偌大的院子里還有一些人,他們見趙庭祿將車駛進來,都齊刷刷地扭轉頭,把目光投向他。趙庭祿熄火,翻身下來,找到正要回家的劉三悶問道:
“隊長,咱們的水老鱉沒人要吧?”
劉三悶快速地答道:“沒人要沒人要,好幾個呢,都在西屋堆著。你自己去拿,我和他們去吃飯?!?p> 趙庭祿見劉三悶一副急匆匆的樣子,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隊部對門的倉庫里空蕩蕩的已沒了可用的好東西,兩三只水袋堆在墻角。趙庭祿用腳踢了踢,發(fā)現(xiàn)共有三只。當趙庭祿將兩只好的水袋胡亂地卷起分兩次搬到車上后,又覺得那只有破洞的水袋以后興許能派上用場,就回去也搬它到車上。
馬圈里沒有了馬匹,連馬槽都被搬走了,庭院里的馬車馬具全不見了蹤影,笨重的木犁和輕巧的鐵犁連同拉爬架子也都各自隨了主人……都空了,心仿佛也空落落的。趙庭祿忽然理解了父親的心情。
趙庭祿再一次回到家里后,張淑芬道:“人家都管鍬二齒子的啥都往家整,你咋就這樣?”
趙庭祿簡單地回答:“分得好不如過得好!”
在以后的二十幾天里,趙庭祿這一家人整地播種一通忙碌后,他的承包田里一片綠油油生機盎然。也就是在見苗三分喜的五月中旬,趙庭祿找人幫工,將東首的房間開了后門,再置辦一些日用食雜,經營起了小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