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陽光不明媚也不清冷,有涼風吹過來,便覺一陣爽快。浮云緩慢地移動,仿佛從遙遠的過去游來,再游向遙遠的未來。大地已通透,又能看見一脈黛青貼在天際。
捆扎好的玉米秸稈十個或八個摞在一起,向兩邊延展。無數(shù)玉米秸稈堆鋪陳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和無數(shù)的村莊一起,繪成了絕美的十月風景。
身著去除帽徽肩章的趙守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目光灑落在南面的樹地里,灑落在那一片轉(zhuǎn)盤地,灑落在二里之外的村莊。
不斷地同熟識的人打過招呼后,趙守成到了趙庭祿家的后面。他稍微猶豫,拉開門進去。
張淑芬坐在炕沿上,正閉目養(yǎng)神,聽得門響,忙睜眼看去,見是趙守成,就驚喜地喊道:“哎呀媽呀,守成,你咋回來了?不是說過五年你轉(zhuǎn)志愿兵嗎?”
趙守成將背包放到炕上,回答道:“這不是我爸腿有病嘛,我媽心臟還不好,就打報告復員了。”
這么簡短的回答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裝,把背包拿起,做出要走的樣子。張淑芬見趙守成的目光有些躲閃,不便多問,就站起身向外張望。她在尋找趙庭祿,但趙庭祿不在她的視線內(nèi)。
“你老叔剛才還站在院里了呢,咋沒影了?”張淑芬說道。
趙守成擺手道:“老嬸,我先回家,等晚上過來?!?p> 他說著就向外走去。
到自家門前,他站住了,仿佛不認識似的打量著這個院落。院墻里,母親正清掃著地上的玉米粒子。趙守成輕輕地走近,喚道:
“媽——”
鄭秀琴直起身,循著聲音看過來,見是兒子,馬上興奮地喊道:“守成啊,你咋回來?也不寫封信,這孩子!”
鄭秀琴穿著寬松肥大的衣服,頭上包裹著圍巾,腳上的一雙失去本色的“懶漢”鞋用布帶兒把鞋后跟和腳脖子拴系著,這打扮讓她顯得老了幾分。
趙守成見母親如此模樣,心里難免酸楚,就說道:“這涼的天,你咋穿個懶漢鞋?”
“這你爸的鞋,我在里邊墊個棉墊,要不冰腳。你爸上地了,說是看看西頭老李小二給捆的苞米桿子啥樣?!编嵭闱儆X得兒子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又見兒子的軍裝上沒了領(lǐng)章帽徽,就疑惑地問道,“這回還是探家吧?”
趙守成遲疑了幾秒鐘后,答道:“媽,不是探家,是復員了,就是再也不上部隊了?!?p> 鄭秀琴一愣:“不是說轉(zhuǎn)志愿兵嗎?然后就在部隊里站下,不回來了?!?p> 趙守成拉起母親的手道:“走,上屋去,咱別在這說了。”
鄭秀琴醒悟道:“對對對,上屋去,上屋里去?!?p> 鄭秀琴說完,晃著身子向屋里走去,趙守成跟在后面。
稍顯凌亂的庭院和室內(nèi)已經(jīng)說明一切,父親和母親已沒有太多的精力打理。
鄭秀琴坐到把炕上用腳尖把小被子和枕頭扒拉到炕里后,拍著炕沿說:“坐著,媽問你話?!?p> 趙守成規(guī)矩地坐到炕沿上,等著母親問自己。
“守成,我就問你,不是五年就轉(zhuǎn)志愿兵嗎,你咋回來了?!?p> “媽,我尋思我爸腿腳不行,你身體還不那么好,梅靜又不在家,就復員了唄?!?p> “你不是又犯什么錯誤了?”
“沒有沒有,一點錯誤也沒犯。那回梅靜寫信說了家里的情況,我就尋思回來吧,家里沒個勞力真不行?!?p> “唉,就是你得誤在屯子了,這一輩子就得順壟溝找豆包吃。那看著不落忍,你要干好了留部隊多好,趕明轉(zhuǎn)業(yè)了再分配個工作?!?p> “干啥都一輩子,媽,你也別尋思那么多了。我沒告訴你復員的事,就是怕你橫擋豎攔的。”
趙守成雖然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在想:談何容易!努力做一個好戰(zhàn)士就得樣樣爭先,就得積極肯干,就得與戰(zhàn)友們搞好關(guān)系,就得……。身累倒不怕,就怕心累。
“也行啊,就是苦了你。說實話,這個家也真得有一個人頂起來。今年秋天收地時我就犯愁,梅靜不在家,你大姐上班,就你爸我們倆啥時能整完呢。你大姐勸呢,說慢慢干唄,放假了能幫著扒六七天。后來你老叔發(fā)話了,一家出一個,不管閑忙,都幫著整地。整地那天,趕像生產(chǎn)隊了,一大浪頭。那我也不能干瞅著呀,我就找老鄭家人,也一家出一個。劈的棒子,沒扒,拉回來你爸我倆就一棒一棒地甩。拉到家了,咋的都好說,磨蹭著干唄。那天收完地了,你說三生子還和你大舅家老二吵吵了,就因為老二說四生子的破事。老二也是,說啥不好,說那個干啥。哎呀,得虧你老叔了,啥事都想到頭里。我一尋思以前,真覺得對不起你老嬸。嗯嗯,啊嗚—”
不知是她喜極而泣還是心有感動,她忍不住嗚嗚啕啕哭起來。
見母親哭,趙守成拙笨地勸著。過了一會,鄭秀琴止住哭聲,說:“待一會你招呼你大姐他們過來,咱們包餃子。對,你上政平去買肉,買后鞧再不買哈拉巴底兒?!?p> 趙守成與母親說了一大陣子話后,趙庭喜才拄著拐杖回來。
趙守成與趙庭喜說了幾句話后,便把軍裝脫下,連同帽子一起放進柜子的最深處,仿佛他的從軍歲月也被收藏進去。
趙庭喜一家人吃過晚飯后,趙守成就去了趙庭祿那里。當趙守成把當兵前借的二百塊錢交給張淑芬時,趙庭祿道:“守成,你現(xiàn)在哪哪都得用錢,不用急著還?!?p> “四年了,再不還我成啥人了?我沒錢說沒錢話,絕不賴賴呼呼打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