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足夠的熱量和水分，李曉輝的玉米在一個小雨后的早晨像約定好一樣齊刷刷地鉆出地面，這讓來察看苗情的馬春榮心花怒放。已經(jīng)三天沒來看了，不成想這一來會有這么大的收獲。見苗三分喜，今年錯不了！
中午，當(dāng)李曉輝一進院，她便喊到：“十一成苗啊，可好了，都罩壟了?！?p> 李曉輝知道她話里的意思，但還是故意問：“頂多十成苗，咋還十一成苗呢？”
“后坐水種的全出了，先頭種的也出不少，可不十一成苗?！瘪R春榮興奮地說。
哈哈哈……李曉輝大笑起來。
李曉輝的一小讓馬春榮莫名其妙，想了一會說道：“笑啥？我知道你笑話我，我就是農(nóng)民，順壟溝找豆包吃，比不了你們上班掙工資的?！?p> “哎呀我去，就好像我是別人家老爺們似的，我的工資折在你手呢，掙工資你不也跟著花嗎？”李曉輝笑道，然后鉆進屋里。
馬春榮很是得意地咧咧嘴，跟進屋來說：
“那你不給我花給誰花？哎，晨陽呢？我熬的大豆腐雪里蕻，滑溜的，可好吃了，還有小白菜兒，你瞅瞅，焦綠焦綠的?！?p> 李曉輝斜坐在炕沿上，拿過盛好的飯吭吭地扒了一打口，嚼了一會后夾起一塊兒豆腐填進嘴里，待咽下后問馬春榮：
“還有多少雪里蕻了？媽，你們咋不吃？”
馬春榮邊向外看邊回答。“還能吃一頓，今年多種點。呀，這孩子才扭搭回來，磨磨蹭蹭的，可咋整！”
李曉輝吃完飯稍停一會抽了一支煙后就出門向?qū)W校走去，在經(jīng)過周靜家時，他特地看了一眼，那個用鐵管焊的大門早已掛了上去，門垛子已干透，灰白灰白。
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是科學(xué)，難得有一點輕松的時間，所以就坐在座位上打開手機QQ，滴滴的有消息傳過來，他看著：
李老師，在嗎？
在不？
出來說話呀？
周靜的不同時間發(fā)過來的消息都是一個意思，問他在不在。李曉輝忽然想起自己那天與她聊過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于是，他打過去幾個字：
我這些天沒開QQ，你在嗎？
雖然李傳福去開會了還沒回來，李曉輝還是關(guān)閉了QQ消息的提示音。他等著周靜的消息，卻沒了動靜，一直到下課。
因為沒有她的消息，他便不再關(guān)注手機，于是放下，點了一支煙抽起來。
孫曉雪進來，剛一坐下就用手扇著，說：“哎呀，這煙抽的，瓦藍瓦藍?！?p> “哎，我中午一棵，現(xiàn)在才抽，還瓦藍瓦藍？”他用力吸了一口后揚臉斜向上將煙噴出，然后又道，“連煙都不讓抽，我還有活路嗎？啊吼吼……”
因為李曉輝故意裝出一副可憐相，剛剛進屋的幾個人都笑起來。鄒春來看著李曉輝說：
“那年下大雨，一個點地下，下班回不去家了。劉玉民說，別走了，住下。住下就住下，那陣王子軒還沒退休呢，我們仨外加楊玉賓吃完飯就打上麻將了。我們仨都抽煙，整得屋里扛煙咕咚的，那家什把楊玉賓嗆的，一個勁兒地咳嗽。到后半夜沒煙了，就滿地找煙頭，啥你抽我抽的，有煙就行。那陣劉玉民抽琥珀香，那才辣呢，嘎辣嘎辣的。你看楊玉賓嗆夠嗆，他還贏了。這陣兒一尋思也挺有意思的?！?p> 孫曉雪是前年九月份才調(diào)轉(zhuǎn)過來的，所以不認識劉玉民，就問：“你們老說劉玉民劉玉民的，我咋一點印象沒有呢?！?p> 李曉輝將剛吸完的煙屁股擰進煙灰缸里后，接過道：“就那個，胖的呼的，大嗓門，大背頭，大肚子，大臉盤，一走道就來回跩的那個?！?p> “啊，他呀，有印象，是不是那年因為指紋驗印和陳老師吵吵那個？”孫曉雪猜測著說。
“對，越說越對，那回陳老師說按各校名稱的字母排序驗指紋，他不同意，說我們政治村憑啥排第末，抓鬮，抓鬮最合理?！眲⑹缙G張著笑道，“最后真抓鬮了，結(jié)果抓了個第末?！?p> 哄堂大笑后，劉志武站起，點頭，說：“是這么個事，那時我們政富還沒黃。他那個人呢，咋說呢？”
劉淑艷心直口快道：“咋說？他就是看不起陳啟軍，說他找人上去的，沒趙守志那一溜子他連校長都撓不上?！?p>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煲獾恼f笑隨著鈴聲終止了，李曉輝走出辦公室，后面是孫曉雪。
“哎呀我的天啊，樂的我肚腸子生疼，太有意思了！”
只是幾步，孫曉雪進了教室，然后傳來她嚴肅的話音：“上課！”
李曉輝這下午學(xué)生放學(xué)后處理了一起打架事件又批了作文，便沒有空余時間，直到下班，他才舒展了一下腰肢。
從校園里出來，劉淑艷歪著脖子問李曉輝：“你咋不買樓呢？”
李曉輝回答說：“沒條件，再說上城里馬春榮能干啥？在農(nóng)村也挺好，自己種點吃的，再整點燒的，就算沒錢也能對付活著?！?p> 劉淑艷深表贊同，于是她一路說著在農(nóng)村的種種好處，檢討著城里生活的諸多不易。
在南十字街，劉淑艷向東去了。李曉輝轉(zhuǎn)身向西，還未走五步，忽地又返轉(zhuǎn)身向趙守業(yè)的小賣店走去。
在大門口，秦秀茹推開門出來，左手里捏著一包食鹽右手拎著塑料袋。秦秀茹的氣色很好，喜悅的神情難以自抑。
“大姐，買東西來了？”李曉輝笑嘻嘻地問。
“不許再叫大姐了，得叫小嬸?！鼻匦闳愫車烂C地說。
“小嬸，還不好意思呢。”李曉輝哈哈地笑道。他看到秦秀茹的臉上有了一點微紅，好像眼睛里還有一點羞怯。
秦秀茹走過去了。
李曉輝心里感嘆：美好的婚姻能讓一個變得美貌。
他進屋后，見趙守業(yè)坐在凳子上下巴抵著柜沿正發(fā)呆。
“二叔，我二嬸呢？”李曉輝問。
“上你老爺那院了，包餃子。你老奶說還有顆酸菜，過幾天不吃就變味了?！壁w守業(yè)說完，正了正身子。
“我看看有啥吃的，哎，來倆豬爪，再來個豬耳朵，嗯，來點蒜苔，行，就這些。”李曉輝眨著眼睛說著。
趙守業(yè)起身，拿了兩個袋裝的豬爪和豬耳朵上稱后，又稱量了李曉輝掐過來的一把蒜苔，說：“曉輝，我這有肉，叫啥火腿，你大叔拿回來的，誰誰都不吃，那個味呀，還齁腚眼子咸，你要不嫌乎你拿去。我們沒豁拉，就一人夾一片?！?p> 趙守業(yè)說完，就打開冰柜端出他說的那盤肉來。
李曉輝呲牙，說：“我啥都吃，沒有不吃的玩意，就是鋼水都能哈上一口?！?p> 趙守業(yè)玩笑的勁頭上來了，咧嘴，擠眼，然后說：“啥都吃，吃屎嗎？”
“那看餓不餓，餓急眼了吭吭造?！崩顣暂x也來了興致，這滿是味道的話說起來順順暢暢。
趙守業(yè)將所有的東西裝進塑料袋里后，李曉輝拎著走出來。
三點多的太陽斜掛在西邊天上，有點熱。
因為買了熟食，又有那一盤火腿，馬春榮很是高興，像過年一樣。他把蒜苔炒了，這樣就湊成了四個菜。他問李曉輝今天怎么弄得這么豐盛時，李曉輝回答說苗出齊了呀。
馬三倔子被叫了過來。
九年前馬三倔子把馬和車賣掉后失落了好一陣子，他說他捅鼓了半輩子馬屁股，現(xiàn)在沒了馬車趕，總覺得沒意思了。沒了馬就少了好多活，不用再鍘草填料不再起五更爬半夜。
李曉輝和馬三倔子推杯換盞地喝了一點小酒后，他說話便沒有了太多的禁忌：
“爸，你知道這是啥嗎？”
馬三倔子看著李曉輝筷子頭指著的那盤肉說：“你不說了叫‘活腿’嗎？不好吃，有點像哈喇似的。”
李曉輝哈哈哈笑道：“這老頭，還活腿，是火、腿，不是活。你尋思把豬腿活呲啦扯下來的呢？”
馬春榮責(zé)怪道：“見爸，別老頭老頭的，沒個大??！”
“嗯，爸，這個就是豬大腿擱鹽糊上，然后晾干。你沒看嗎，這肉跟火燒過一樣，要不怎么叫火腿呢?！崩顣暂x并不懂，他在胡亂解釋。
馬三倔子聽了倒是明白了：“哦，對對對，早些年肉要是吃不了，就拿大醬鹵上完后掛在房檐的掛椽上，等五方六月就能吃了?！?p> 現(xiàn)在，輪到李曉輝糊涂了，他不解地看著岳父，問：“那不得生蛆嗎？”
“不生，挺好吃的?！瘪R三倔子喝了一小口酒說。
“你吃過？”李曉輝問。
馬三倔子拿起一塊兒豬爪一邊啃一邊說：“沒有，我家哪有剩肉做那玩意，好容易買點肉吃得甜嘴不拉舌的，骨頭渣兒都撿吃了，還做？”
翁婿間聊得開心，由李久發(fā)說到趙庭祿，由早些年的生產(chǎn)隊說到現(xiàn)今的村上，最后馬三倔子說：“曉輝，我也沒啥積攢，就是那三間房和那點地，等我老了，那些玩意都歸你?！?p> 馬春榮批評他道：“啥老了老了的，還房啊地的，你那點玩意誰指著咋的呀？爸，你吃完了？吃完了喝點茶水?！?p> 馬三倔子向后靠去，說：“不喝那玩意，跟馬尿似的?！?p> “這輩子，跟馬干上了，啥啥都離不開馬，不好喝就說跟馬尿似的，不好吃就說跟馬糞似的，哈哈哈……”
在馬春榮和宋麗萍各自喂豬收拾碗筷時，馬三倔子回家了。
雖然李曉輝喝的不多，還是有些暈，就躺在炕上逗李晨陽。逗夠了，他隨手抓起手機劃開，見橫幅上有QQ消息的提示。他忽地坐起，去看那消息：
你干嘛呢？好幾次說話你都不回。我剛給柿子澆完水，正躺著呢。
又沒動靜了，這人！
李曉輝有點后怕，幸虧馬春榮沒看手機，要不就露馬腳了。周靜發(fā)的信息有點那個，說不清。
李曉輝連忙徹底關(guān)掉QQ，然后若無其事地坐起來，上外面到豬圈旁。馬春榮對到自己身邊的李曉輝很愜意地一笑，然后又向里撒了一瓢食。
“這豬，真見出息，才幾天呀，長這么長了?！彼檬直攘恐?，“這要長到年跟前，得‘殼’到三百斤?！?p> 李曉輝嗯嗯地應(yīng)著，過了一會說：‘“上地呀？你不說十一成苗嘛，我倒要看看十一成苗什么樣。”’
他的話很合馬春榮的心意，她稀里呼嚕底將盆和瓢端到屋里，連衣服也沒換就出來道：“走吧?！?p> 一臉興奮的馬春榮向電動車走去，剛要上車，李曉輝說：“走著去，溜達地就當(dāng)消化食了。”
李曉輝說完扯開大步向大街上走去。
西邊的太陽照射出的光已不那么強烈，再過一個小時就要落山了。
在周靜家后院經(jīng)過時，馬春榮笑著說：“哎，小鵝，真好玩。”
李曉輝看過去，果真見幾只黃絨絨的小鵝一跩一跩地向院里跑去，那大門底下用磚擋住了，怕小鵝鉆出來。
村前廣闊田野上的禾苗雖然在土地的黑色背景中顯得那么纖柔，卻足以讓人感受到了勃勃生機。不出半個月，綠色會覆蓋上來，秋天豐收的希望也會慢慢地在心底滋生。
在自己的地頭前，馬春榮向自己的土地望去，她的無限喜悅漾上額頭，眼睛里的神采飛揚著，像是要與無限的空曠融合。
從南二節(jié)地再到南大排，他們有得很慢，無限的自然的風(fēng)光將他們包容進去，他們便成了這風(fēng)光里的一處景致。遠處南北縱貫的樹帶好像要延伸到天的盡頭，那里有夏天的夢想。
“曉輝，你看咱們屯子多好看，像在‘瞎話’似的。”馬春榮像是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一樣。
李曉輝很認同她的話，連連點頭到：“上學(xué)校旁邊的移動塔上看才好呢，能看到南河沿。現(xiàn)在不能上了，通電了，我怕電著?！?p> 當(dāng)夕陽滑落到西邊那一帶樹梢時，他們開始向回走。晚霞涂抹在黑色的土地上，涂抹在禾苗上，涂抹在一切的事物上，便有了神奇的意蘊，李曉輝方正的臉便也增添了一種強健而又浪漫的氣韻，厚實的馬春榮仿佛也美麗異常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