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李忠勇的書房,狄公與李顯甫一踏進房門,那扇門被轟然關(guān)閉。
十幾口大箱敞開,銀光耀眼奪目,竟是那官銀鍛造成的銀器,李忠勇坐在椅子上歪著腦袋凝視著這些寶物,他背對著狄公和李顯動也不動。狄公繞到他身前,頓時大駭。
只見李忠勇眼珠瞪圓、面容驚恐,上下唇張開,似乎想要大聲說出什么,但還是被人一刀封喉。
狄公的手急忙摸索著他的臉皮,李顯走過來,也是一臉驚駭。
“怎么回事?”李顯道。
狄公長長嘆出口氣,對著李忠勇深深一拜,他抬起頭:“此人才是郢州刺史的本尊,可惜已被人謀害滅口,寫信給我和太子的乃是他人假扮的李忠勇,倘若不出所料,能夠處理郢州龐雜的事務(wù)又不令我起疑的假刺史只能是一個人!”
李顯疑惑道:“是誰?”
狄公道:“是詐死逃匿的賀州刺史——易倫?!?p> 房門外火把起舞,響起大片腳步聲和鐵甲碰撞之聲,窗欞后密密麻麻的貼滿弓箭手,領(lǐng)頭都尉立在門前,手握刀柄待命而入。
屏風后傳來一陣掌聲,梁王的臉上掛著笑容。
“這都能讓閣老給想出來了,您真真不愧為神探狄仁杰呀!本王甚感欽佩,一想到朝堂之上以后沒有人再和我斗嘴了,我還有點不太習(xí)慣。不過……”
他緩緩道:“事件的真相應(yīng)該是這樣。”
狄公和李顯都看到屏風后似乎還坐了一個人,但那人紋絲不動。
梁王執(zhí)起一只曲嘴銀壺,冷笑一聲,指著狄公道:“李氏子孫在武皇的拂照之下,非但不心生恩情,反而私下意圖謀逆,三十年前那場越王之亂,左豹韜衛(wèi)大將軍李忠勇也參與其中,他化名李臨,越王兵敗之后朝廷欲肅清其全部黨羽,卻唯獨沒有做找到李臨。后來,這廝仍不安分,與閣老您串通起來,打著復(fù)原李唐江山、擁躉太子的旗號,又以太子的勢力恐嚇賀州刺史易倫私吞官銀來作為你們屯兵造甲之資。”
他放下銀壺,冷笑道:“為了撇清自己,在皇帝面前出賣易倫取得她老人家的信任,再以懸案為由說服皇帝指你來郢州查案,此時,你已經(jīng)暗殺易倫,又將官銀轉(zhuǎn)移到郢州,而前太子李顯為了能夠奪取江山竟不惜背叛自己的生母!”
他指著李顯的鼻子大罵,絲毫不給另兩人插話的機會。
“你們?nèi)嗽ㄔ诮褚怪\圖造反,怎料李忠勇恍然覺醒,在數(shù)日前傳信與我,讓本王來此捉拿你和廬陵王將功贖罪,你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行跡,殺人滅口,但還是晚了一步,本王提前趕來備下重兵。閣老,證據(jù)鑿鑿,您、還是收手吧!”
他意切情真道:“多年同僚,本王會向皇帝給您求個全尸?!?p> “不、該收手的人,怎么會是我呢?”狄公撫髯含笑:“梁王的想象力可真是富饒?!?p> 他伸手合上李忠勇的眼睛,徐徐走到桌案前坐了下來。
廬陵王李顯也坐在他對面,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端起茶盞,品了口茶,就像是在聽音閣聽梁王說書。
狄公和藹笑道:“梁王要過來解解渴嗎?”
武三思愣怔當?shù)兀炊闹须[隱不安。
狄公道:“我早就應(yīng)該想到,能操控州刺史又與我為敵的、勢力強大的人自非梁王莫屬,你偷天換日之法以死囚犯替代易倫去死,再暗殺李忠勇,把易倫轉(zhuǎn)移到郢州易容成李忠勇,誘騙我和太子至你們事先布置好的現(xiàn)場,潑一盆臟水給我們,不僅謀害了太子,也鏟除了狄某人這個朝中的障礙?!?p> 狄公放下茶盞:“梁王,本閣說的對嗎?”
“對極了!”一個人站起身:“不過,你以為我們的計劃只是這樣嗎?”
狄公和李顯同時一顫,那聲音的主人從屏風后轉(zhuǎn)了出來。
手里摩擦著兩顆鐵蛋,嘴角掛著尖酸刻薄的微笑。
“閣老,別激動,大家別來無恙哈!”
狄公顫聲道:“是你!”
然后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問道:“來中丞,本閣且問你,這個計劃如果少了太子會如何?”
臭名昭著的酷吏來俊臣和梁王面面相覷,不知所然,又打量了李顯一番,雖比從前所見時身姿挺拔了不少,他疑惑道:“閣老莫不是被駭呆了,這不是前太子還能是誰?”
李顯修長白凈的手指輕輕拂過臉龐。
像是有魔法一般,除了狄公,所有人都驚呆了。
哪里是李顯,那風華優(yōu)雅的身姿,美麗的讓人難以忘懷的雙眸,渾身散發(fā)出冰冷卻又迷人的魅力。
“你、你是誰?”
來俊臣話音未落,門外傳來廝殺怒吼之聲,房頂上,那頭戴斗笠的男人揮舞著角旗,角旗上書寫著幾個大字:“欽差大臣——狄?!?p> 一眾衛(wèi)隊沖進大門,他們身披鐵甲,揚起橫刀,與刺史府內(nèi)的官兵砍殺成一團。
房頂上傳來呼聲:“降軍不殺!降軍不殺!”
兩顆鐵蛋掉落在地,來俊臣拉起梁王:“快走!”
梁王不甘道:“不行,我們費了多少苦功才走到這一步,怎么能讓狄仁杰和太子逃走?”
“嘭”地一聲,房門被重物擊開,正是那都尉,他仰躺在地,一顆腦袋滾了幾滾,鮮血狂噴,煞是駭人。
梁王彈起來:“快跑,快跑!”
來俊臣卻突然不動了,他扯住梁王袍袖,緩緩道:“你不是有援兵嗎?”
院子內(nèi),夜輕塵手持雙刀掩護狄公撤離,周圍兵刃交錯,殺聲震天,幾次有士兵朝著狄公砍來,都被兩把雙刀斬殺而亡。
眼看將要撤退到影壁,只見那漫天星辰的夜幕中升起一只巨大的紙鳶。
房頂上,無數(shù)黑影從四面八方疾馳而來,號角連連,鼓聲雷鳴,竟像是行軍開戰(zhàn)一般,門外驚呼聲不絕,滾滾煙塵夾裹著無數(shù)黑騎策馬襲來,眨眼間偌大的府宅擠滿了黑衣殺手。
夜輕塵擋在狄公身前,一步一步退向影壁,那些黑衣人異常兇狠,騎馬的執(zhí)戟狂殺,從房頂飛掠而下的卻未執(zhí)兵刃,有用利爪撕碎敵人的、有噴毒液、還有直接撲上去咬斷敵人咽喉的,月光照射在一個人的眼睛上。
夜輕塵屏住呼吸,他記得那雙渾濁不堪卻又滿藏溫柔的眼眸。
一條人影旋風般出現(xiàn)在那人面前,一手扯掉他的面罩。
夜輕塵怒吼道:“蘇萬!你為何會在這里?”
寒光一閃,蘇萬側(cè)身避開敵人的橫刀,他用力一撞,那人飛了出去。
夜輕塵忽然捉住他手臂,冷冷道:“妖為什么會組織成軍隊?告訴我,你們的目的是什么?”
蘇萬瞳孔一縮,一字一句道:“圣主,我奉勸你不要再插手人界的事情?!?p> 在他的瞳孔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身影。
一只瑩白的手探過來,淬著蒙汗藥的絲帕掩住了夜輕塵的口鼻。
他的身子晃了晃,軟軟倒下,栽進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懷抱。
清冷的月影下,那人輕飄飄下了命令:“肅清欽差衛(wèi)隊,活捉狄仁杰?!?p> 他抱起夜輕塵,縱身躍上屋頂。
院子里血流如注,尸橫遍地,狄公被黑衣人夾到梁王面前。
梁王大笑起來:“閣老,您還是沒有逃出我的手掌心?!?p> 呼呼風聲灌耳,那雙美麗的眼眸微微張開,他的手只觸碰到了那人的下巴。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卻又很難過:“你是誰?”
郢州官道上,李顯背手來回踱步,一道煙塵卷卷而來。
那凌波軍翻身下馬,李顯忙問道:“怎么樣?”
那凌波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閣老已落入來俊臣之手?!?p> 李顯“啊”的一聲,連退三步:“來俊臣殘暴,斬殺了不知多少忠良,凡入例競門者,百不全一,閣老怕是出不來了?!?p> 他身子搖晃被李裹兒扶穩(wěn),想起狄公在旅肆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原來只是為了安慰他的的假話,狄公就沒有想過離開郢州,他是舍命撞破敵人的牢籠把自己送出來,再留下來一力承擔所有危險。
李顯對著郢州方向深深一揖:“閣老,您的救命之恩,我永世銘記于心?!?p> 李裹兒道:“爹,快走吧。狄公謀略出眾,一定會想出法子脫身的?!?p> 裹兒攙著李顯走進馬車,馬車逐漸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牢房內(nèi)燭火昏暗,狄公趴在茅草堆里,身子上鞭痕累累。
一雙六合靴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緩緩抬起頭,只見那人半蹲下來,遞給他一物。
“閣老,我是審您的判官王壽德。您知道謀反是夷九族的大罪,來中丞已經(jīng)向皇帝求了一道赦令,只要你肯承認自己的罪行,就可以減免其他族人的死罪,這本赦書,您當好好看看才行?!?p> 狄公打開赦書,嘆了口氣:“李唐舊臣甘愿伏誅,反叛是事實。”
王壽徳點頭微笑:“閣老承認的可真快,也好,這樣免得皮肉受苦,但是……”
他奪回那本赦書,站起身,踱了幾步。
狄公仰起頭,凝視著他背在身后的那本可保族人性命的赦書。
“閣老的事就算過了,并且能得到減免九族死罪的判刑,但您知道在朝為官可并不好混,上有天子施威,下有權(quán)貴逼迫,我今天也是受人驅(qū)使,只求能少爬幾層臺階,想憑閣老您來牽連一下楊執(zhí)柔可以嗎?”
狄公道:“你想讓我怎么做?”
王壽徳眼睛一亮,轉(zhuǎn)過身:“閣老曾經(jīng)在禮部任職,而楊執(zhí)柔在禮部任某司的員外,你順帶牽連他一下還是完全可以的?!?p> 狄公眉心一緊,大呼道:“皇天后土在上,怎能讓我狄某人干這種無恥的勾當!”
他跳起身來,一頭撞向墻壁,鮮血迸濺。
王壽徳大駭,急忙跑去掀過狄公,只見他面覆鮮血,奄奄一息。
“快,快叫郎中!”
王壽徳一揮手,一名獄卒飛奔而去,他把赦書放在狄公身上,不悅道:“閣老就算不答應(yīng),也不必要駭我一跳,你且好好活著,我就能活下去?!?p> 他說著吩咐幾名獄卒看守好狄公,灰溜溜遁走。
狄公爬起身來,見兩名獄卒聊得火熱,他扯下頭巾,手指蘸取額頭上的血液在布巾上書寫著自己遭受的冤屈和身心所承受的痛苦。
一道光線射了進來,牢門被打開,一名獄卒引著家丁裝扮的人走到牢門前。
“老爺,老爺!”春生淚流滿面,看見狄公整個人浸泡在鮮血里,他又嘆氣又哭個不停。
狄公笑道:“我還沒死呢,別哭,別哭!”
他把頭巾悄悄塞進春生的袖管,小聲道:“勞煩你再跑一趟,把此信交給我兒狄光遠?!?p> 春生點頭:“我這條命是老爺所救,春生定不辱使命。”
燈火躍動,梁王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他不安道:“我總覺得郢州之案并未結(jié)束?!?p> 來俊臣搓著兩顆鐵蛋,他想了想,猛然一驚:“那是因為我們忽略了一個人和她手里的東西。我們本想指認狄仁杰和廬陵王成為殺害郢州刺史的兇手,可如今廬陵王逃走,易倫也已被滅口。我們的計劃發(fā)生了改變,郢州刺史身死,皇帝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若是欽差追查起來,你我二人必受牽累,可以說,能夠扭轉(zhuǎn)局面的只有這個人!”
梁王一擊手掌:“沒錯,咱們必須趕緊拿到這樣?xùn)|西!”
來俊臣道:“你把她藏在了哪里?”
一輪皓月高懸于夜幕,井口邊的黑衣人搖動轆轤轉(zhuǎn)上來一桶水,他拎起水桶放在腳旁。
身后不遠處的竹屋傳出一陣怒罵聲和碗盞破碎聲,另一名黑衣人從屋中氣哄哄走過來,他鞠起井水洗了把臉,啐了一口:“他娘的,這小丫頭比皇帝還難伺候!”
那提水的黑衣人坐在井上:“上峰的命令是明日就要拿到她手里的東西,二更已過,那丫頭軟硬不吃,咱們得趕緊想個轍才行。”
“我有辦法了?!蹦窍赐昴樀暮谝氯藴惤槎呎f了幾句,兩個人眸光大熾。
竹屋的角落瑟縮著一個被縛索緊緊捆綁的、十七八歲的姑娘,她臉頰上抹滿了灶灰,身穿一襲橙紅齊腰襦裙,雙目浸滿淚水,身前滾落著打翻的飯菜。
竹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兩名黑衣人走進來,一人手里提著木桶。
她甫一見到他們,聲嘶力竭地咆哮道:“滾!滾出去!”
一桶水被兜頭澆在她身上,她衣衫浸濕,貼著肌膚勾勒出少女誘人的曲線。兩雙如狼似虎的眼眸盯著她笑。
“大小姐,你還以為自己是在郢州刺史府嗎?”
“咱們?nèi)塘四惆雮€月的窩囊氣,要么把東西交出來,要么讓咱們臨死前快活一場!”
她身子后退,梗起脖子道:“混賬!你、你們敢…..”
后面的話還未出口,那兩人張開五爪,猛撲上來,她仰起脖子嘶聲尖叫。
竹門被再次推開,一條人影跨進來,先是一愣,而后跳起來大叫:“放開她!”
兩名黑衣人停下手,對視了幾眼。
那姑娘呼出一口氣,這口氣還未呼完,兩個黑衣人和那少年同時指著對方鼻子道:“你是誰?”
“你們是誰?”
兩個人彈起來,三人又同時指著對方鼻子道:“你為什么在這里?”
“你們?yōu)槭裁磿谶@里?”
顧久久還未反應(yīng)過來,寒光出鞘,兩把橫刀直掃門面而來,他學(xué)著桑萁的姿勢向后一折,這一折只聽“咯噔”一聲,險些扭斷了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還未坐穩(wěn),又是兩道寒芒,他連滾帶爬避過去,橫刀太過用力嵌在了竹縫中,他趁著黑衣人拔刀間隙,雙手一展:“去!”
那龍頭炸開的蝮蛇飛出來,鋒利的毒牙咬了遍,兩人身子一僵,石化般轟然倒地,那蝮蟲竄上黑衣人的胸膛,從鼻孔噴出兩道白氣。
“來!”顧久久拉開袍袖,燦爛一笑。
蝮蟲游了進去。
他并沒有注意到,一雙璀璨如繁星的眼眸正癡癡凝望著他。
半晌之后,那兩名黑衣人被五花大綁放置在墻角。姑娘走過去,狂踹他們,又每個人給了幾百下耳刮子,顧久久倒抽一口涼氣。
他擰干臉帕,遞給姑娘:“你是誰?他們?yōu)槭裁匆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