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再沒別人比我更有自知之明了,薛季衡最近常常這么想。從江湖上金盆洗手是很難的,武功越高,名聲越大,就越難。薛季衡自認為做到了,所謂“天下第一高手”不過是笑談,沒有真正的江湖人會在意一個在皇帝身邊雜耍賣藝的人。雜耍賣藝的,薛季衡認為自己現(xiàn)在就是這么個身份,這是金盆洗手的代價。
江湖人都很驕傲,“傲視”往往是他們對朝廷或者皇帝的態(tài)度。薛季衡年輕時也大概如此,可是現(xiàn)在他老了,對年輕時候的事看的更清楚,所謂傲視,不過是惹不起就躲遠點的婉轉說辭。
江湖一點也不自由。十年前薛季衡從某個妓女的床上醒來的時候,忽然就這么明白了江湖的真相。
所以此時他陪滕王喝酒時一點反感也沒有。年輕時候的他對達官顯貴之間的虛與委蛇嗤之以鼻,現(xiàn)在卻很享受這樣的場合。他很快就有點醉了,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隨從里多了兩個人。
從樹下離開的李然硬著頭皮頂著老太太的目光一步一步往外走,見其他侍衛(wèi)正在擲色子,白紅也在,就趕忙過去,這時候混在人堆里才讓他稍微安心一點。
李然剛走過去,白紅正好輸光從人堆里擠出來,朝李然一點頭,“那老太太怎么回事,怎么老盯著你瞅呢?”
“你也發(fā)現(xiàn)了?”
“能不發(fā)現(xiàn)嗎,哪有八十多老太太跟著出來游玩的。兄弟們沒真耍,都看著情況呢。王爺跟郡主要是出了什么事,咱們一個都跑不了?!?p> “嗯,”李然覺得這老太太隱藏的可真有點失敗,“那她怎么老盯著我呢?”
“不知道,你該不是把人閨女拐走了吧。”
“絕對沒有。”
“那就是這老太太看上你了。”白紅打趣道。
“興許吧。”李然倒是真希望是這樣,鬼知道以前這李然又惹出什么幺蛾子來。
站在一群人旁邊,讓李然膽子大了不少,但就像打群架一樣,這老太太萬一真有點來頭,這侍衛(wèi)里也未必有多少人敢出頭。不過總得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說,萬一人就是眼神不好認錯人了呢?
于是李然也打量起那個老太太,總覺得她似乎有些不自然,卻又說不出是哪奇怪。那老太太見李然也來回打量她,反應坦然得多,不躲不避,反而徑直沖他走過來。
“這位是陸公子吧,老身找你有話說。”老太婆走到李然近前,對李然問道。
李然心里一喜,“啊,我不姓陸,您認錯人了?!钡咸砩夏欠N奇怪的感覺更強烈了。
“那您是?”老太太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叫李然,是王府里養(yǎng)馬的。不是什么陸公子?!?p> “哎呦,瞧我這記性,連你的姓也弄錯了。不錯,你就是姓李,不姓陸。”
“啊,這…”李然有點懵,不知道該說啥。
“我找你有點事,咱們過去說?!崩咸f著,就要伸手拽住李然,李然趕忙躲開。
“老人家,有什么事在這說一樣,何必非得單獨說話呢?!崩钊皇且稽c也不情愿離開人群,人越多越安全。
“有些話不方便給外人說,這又不是沒別人,話不讓別人聽見就行。我一老婆子,還能干什么?!崩咸珗猿?。
李然看向白紅,“要不,你陪我走一趟。”
“不必不必,”白紅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低聲對李然說:“看來這老太太是真瞧上你了,我就在旁邊瞅著,出不了什么事。”說罷,向李然挑挑眉毛,露出一副看穿一切的笑臉來。
“看上個屁!幫我盯著點?!崩钊豢扌Σ坏?,只得跟那奇怪的老太太走到個一小片沒人的空地上。李然回頭看看,見白紅就站在不遠處,才放下心。
“不用擔心,陸淵,他聽不見咱們說話?!崩咸穆曇艉鋈蛔兡贻p了。
李然愣住了,他明白了這老太太奇怪在什么地方了,這老太太奇怪就奇怪在她根本不是個老太太。怪不得白紅一副看好戲的神情,李然反應過來,馬上發(fā)現(xiàn)這姑娘的易容術可真不怎么樣,現(xiàn)在一瞅,也就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姑娘。自己咋就沒發(fā)現(xiàn)呢?
“唉,陸淵,你發(fā)什么呆呢?”那“老太太”拿手在李然臉前晃了晃。
“陸淵?我不是陸淵。姑娘你認錯人了?!崩钊恍睦镉稚鹨唤z希望,或許這姑娘真是認錯人了呢?
“啊,我叫江曉禾,你的未婚妻,你不用瞞我的。你可能忘了,幾年前咱們在揚州見過,你跟那時候可是長得一模一樣,我不可能認錯。”說著江曉禾抬起手捋捋自己的眉毛,“不過聽人說我模樣變得挺多的,你認不出也正常?!?p> “呃,你可能真認錯了。我都沒有聽過陸淵這個人名?!崩钊豢粗矍暗墓媚铮X得這么個這姑娘認錯個人真是挺正常的。
“你還是不肯信我。我爹你總該認識,江南第一劍江尋憂,我爹可是很喜歡你,你的劍法就是我爹教的。”自己的未婚夫竟然不認自己,江曉禾有點不開心。
“額,姑娘,我都沒聽過陸淵這個名字,我就是叫李然,你真的認錯了?!?p> “認錯了?不會呀。你和陸淵長得一樣,我聽說陸家遇難后陸淵跑了呀,就隱姓埋名藏在滕王府里。不是你還能是誰?”
“不知道。再說,姑娘,您這可是在找未婚夫,可得慎重行事?!?p> “慎重…嗯,確實得慎重。好吧,看來我確實認錯人了,再見?!闭f罷,江曉禾又皺著眉頭看了李然一眼,然后扭頭走了。
奇怪的姑娘走了,李然的心里反而更嘀咕了。穿越前這人的記憶自己是一點沒有,不然自己也不用裝失憶了,可是穿越前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現(xiàn)在李然真希望是江曉禾認錯了人,可似乎自己是陸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自己并沒在滕王府里見過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
“人姑娘走了,還發(fā)什么呆呢?!苯瓡院桃蛔撸准t就過來了?!八阏f什么了?”
“她認錯人了,”李然不耐煩地說,“唉,你早知道她是易容的,怎么不告訴我呢?”
“你沒看出來啊,這么明顯,兄弟們可都瞅出來了?!卑准t搖搖頭,嘆口氣道,“看來你不光記性不好了,腦子也遲鈍了?!?p> 李然無話反駁,只好保持沉默,跟著白紅走回去看著侍衛(wèi)們擲色子賭博,心里默默琢磨這是怎么回事。
“咦,國師跑哪去了?”忽然有個侍衛(wèi)問道。
“往東邊去了吧。管他呢,咱們跟著王爺就行。唉,別多看。”有人回道。
李然往滕王那邊一看,發(fā)現(xiàn)滕王已經(jīng)喝得大醉,正坐在地上嗚嗚地放聲大哭,郡主站在旁邊安慰,情形頗為狼狽,近處的侍衛(wèi)們不敢多看,個個肅立一旁。怪不得這邊也個個“別多看”。
一片狼藉中,國師薛季衡果然沒了蹤影,李然發(fā)現(xiàn)江曉禾也不見了,隱約覺得事情不對。
滕王很早就喝醉了。當滕王發(fā)現(xiàn)從薛季衡那什么也套不出的時候,就也不裝了,只顧痛快飲酒。薛季衡以為又應付了一件麻煩事,也心情舒暢,沒了心思的兩人反而喝的更歡了。不過,就在薛季衡醉意正正濃的時候,忽然有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為赤,到了你的血把雪染赤的時候了。”
薛季衡酒醒了。這是他熟悉的聲音,他抬頭看看,卻發(fā)現(xiàn)了一張自己不認識的臉。那人瘦削,駝背,手上的骨節(jié)節(jié)節(jié)露出,正抓在他的肩上。
薛季衡嘆口氣,他明白自己的金盆洗手還是不太成功,他現(xiàn)在又得用薛為赤這個名字了。
“走吧,這里不合適?!毖竞庹酒鹕?,囑咐了自己的家丁,和那人往一起往東邊的林子里走去。
時間已過了午后,薛季衡還沒回來,薛家的家丁侍衛(wèi)們有點慌了,開始四處尋找薛季衡。滕王依然醉得迷糊,樂天郡主也派了人一起幫忙。
當李然和其他人在東邊樹林里找到薛季衡的時候,他正躺在地上,被灌木從遮住,胸口前都是血,一動不動。其他人趕忙跑回去告知情況,留下李然看人。
李然大著膽子走過去,看了一眼,死透了,他想。
但薛季衡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看著李然。
“國師,你怎么樣?!崩钊怀粤艘惑@,“很快大夫就來了?!?p> “我要死了,我叫薛為赤,不叫薛季衡,”薛季衡說,“不過其實我也不知道哪個才算是我真實的名字?!?p> 李然沒說話。薛季衡有很多話想說,哪怕眼前的人他并不認識。他現(xiàn)在心里有很多感慨。
“你叫什么?”薛季衡忽然問道。
“我叫李然?!崩钊徽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