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有緣，其來有自。
滄海一滴水，百日之后也許會化為巫山一片云；嶺南一襲風(fēng)，千年之后也許會吹化漠北半座山。
南方有山，其名青丘。據(jù)傳，此山是狐族的巢穴，世上所有的狐族，若從血脈上尋根溯源，都能在青丘山找到祖先。又有傳說稱，世上所有的狐族，在大限將至、壽終正寢之時，都會將自己的頭顱，朝向青丘山的方向，世稱“狐死首丘”。
青丘山的狐妖，極擅邪魅之術(shù)。它們的邪魅之術(shù)，據(jù)說和其身后的尾巴數(shù)量有關(guān)。普通的狐貍，自然只有一條尾巴；一旦它修煉有成、進(jìn)階為妖，立即會長出第二條尾巴。在青丘山上，到處都是三、四尾的狐妖，五、六尾的狐妖也稀疏平常，而道行最高深者，甚至可以擁有九條尾巴。每逢月圓之夜，它們會在滿月之下舒展自己的九尾，并發(fā)出仿佛人類嬰兒啼哭般的魔音。凡是聽到這聲音的人、獸、妖、禽，都會迷失心智，主動來到九尾狐妖的身邊，心甘情愿成為它的血食，化為它腳下的累累白骨。
這一日，月白風(fēng)清，空山寂寥。突然，一聲高亢的狐鳴，打破了青丘山的沉寂。
青丘山最深處，萬狐之王從沉睡中緩緩睜開眼睛，展露出碧綠色的妖瞳。
“又一個……又一個……修成人形……”
空山寂寂，沒有聲音回答她。
“去！把這個小家伙帶過來！”
黑暗之中，一道身影向萬狐之王躬身一禮，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之中。
那是一道人類的身影。
“我有預(yù)感，呵呵，那會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小家伙……”
碧綠的妖瞳，在暗夜里喃喃自語。
同一時間，青丘山千里之外的大蘇國陳州，某處偏遠(yuǎn)窮困的小山村里，一陣嬰兒的啼哭聲撕裂了靜謐的夜。
習(xí)慣了日落而息的農(nóng)人，早已進(jìn)入沉沉的夢鄉(xiāng)，只有一戶人家還燃著昏暗的燈，廚房灶下也噼啪地燃著自家砍來的柴火。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推門走進(jìn)廚房，端走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盆熱水，出門前，對灶前正在燒火的瘦削男子說：
“恭喜了。是個男孩！”
瘦削男子雙眼盯著灶火，仿佛灶火比新生兒子的小臉對他更有吸引力。他只是這樣木然地坐著，老婦人早已端水出門，他口中兀自嘟囔著：“哪有什么喜……男孩又怎樣……”
半晌之后，男子終于來到妻兒身邊。妻子頭發(fā)濕漉漉地睡在床上，臉上帶著疲憊卻幸福的笑意，這股充滿感染力的幸福感，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她正睡在一張簡陋粗糙的木床上，蓋著補(bǔ)丁摞補(bǔ)丁的單薄破被，似乎，她正躺在象牙床帳之內(nèi)，錦衾繡褥之間，富甲天下。
這滿滿的幸福感，來自她雪白的臂彎里，靜靜攬著的一個嬰孩。嬰孩的小臉皺巴巴的，仍能看出七分像母親，三分里帶了父親的眉眼。
男子看見自己的骨血，心中終究還是涌起一股暖意。他用手指肚輕輕摩挲兒子皺兮兮的小臉，仿佛那是世間最光滑珍貴的絲綢。小家伙卻只知道張開小嘴，費(fèi)勁地追尋手指的方向。
男子臉上綻開一絲笑容，對一旁正在洗手的老婦人說道：“多謝您了，王嬸！大晚上的趕來接生?！?p> 王嬸笑道：“都是鄉(xiāng)鄰，別盡說這見外的話。你媳婦為了生這孩子可是遭了罪了，幸虧母子平安?！?p> 男子溫柔地把目光移向妻子，不知為什么卻嘆了一口氣：“何止是遭了罪啊，為了這孩子，她可是連命都愿意拋掉的……”
青丘山最深處。
人類身影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身后多了一個女性人類的身影。黑暗之中，無法看清女子的面容，單從身形上來講，女子體態(tài)妖嬈，自是一個婀娜多姿的尤物。
碧綠妖瞳亮了起來，仿佛兩團(tuán)幽幽燃燒的鬼火，晃動間在黑暗中留下道道殘影。
“有意思，有意思。幾百年了，還是幾千年了？好久沒見過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竟然又是一個九寒冰體！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人類身影始終沉默著，仿佛真的只是融入黑暗中的影子。他身后的女子面對萬狐之王卻有些微微顫抖，碧綠妖瞳之下，她頗有一種被人被人看穿到骨子里的感覺。
“九寒冰體？那是什么？老祖宗為什么說自己有意思？她老人家又想起了什么往事？”
女子心中開始胡思亂想，不過這些問題自然是不敢問出口的。內(nèi)心的波動，明顯影響了此時的心境，初成人形的她，無法繼續(xù)保持人類的形象，身后驀然多出了五條尾巴。
“唉……”萬狐之王一聲長嘆，“終究還是太嫩了點(diǎn)。道行尚淺也就罷了，連心性也未免欠缺沉穩(wěn)。罷了，既然是幾千年來接見的第一個后裔，且助你一臂之力吧?！?p> 一股氤氳香氣自黑暗中飄出，女子只覺得精神一振，體內(nèi)紊亂的法力立刻重歸平穩(wěn)，身后的五條尾巴也化為無形。
女子匍匐在地上，向著老祖宗拜了幾拜：“多謝老祖宗！”聲音卻是悅耳動聽。
“起來吧。既然已經(jīng)修成人形，那么，離開青丘山的時間也到了。好好準(zhǔn)備一下，盡快去人間歷練一番，短則百年，長則千載，到時候再回來見我吧。”
女子拜別了老祖宗，在黑色人影的陪伴下離開。
二人御風(fēng)飛行百里之后，黑色人影立定了身形。女子再次匍匐在地，拜謝道：“多謝影大人遠(yuǎn)送，有勞了！”
黑色人影難得開了口：“叫我影奴即可。既然狐王對你青眼有加，那我這里也有一物相贈。紅塵歷練，既是所有妖族踏上大道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他們命中的一大劫數(shù)。你有此物傍身，也可省去許多麻煩。”說罷，隨手拋出一顆紅丸，緩緩飄向女子。
紅丸只有櫻桃大小，看上去普普通通、毫無光澤。女子鄭重其事地將它收了起來，既然是狐王身邊的影大人所贈，此物必然非同凡響。
“多謝影大人恩賜！不知此丸有何妙用？”
“此丸名為伸腿瞪眼丸，管你天大本領(lǐng)，只要此丸入口，包你一伸腿，一瞪眼，立刻完蛋！”
女子聽了此言，心中暗暗好笑。狐族傳言，狐王身邊的影大人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仿佛真的影子那般永遠(yuǎn)不會開口。誰知今日見了，這影大人不僅對自己這個小小五尾狐妖開了尊口，而且話語內(nèi)外竟是這般……好玩。
“既然這個伸腿……這個藥丸堪比天下奇毒，用來克敵制勝倒也是一大利器?！?p> “誰讓你把它浪費(fèi)在別人身上了？這伸腿瞪眼丸是我給你準(zhǔn)備的！將來若是遇到什么大麻煩，自己解決不了，不要給狐王大人添亂，只需把此丸往口中一扔，四蹄兒一蹬，立馬省去許多煩惱?！?p> 女子：“……”
影奴隨手一指天上，其時晴空萬里，月白如霜。
影奴道：“老祖宗猜到你還未取人類的名字——取了也白取，特意賜名為‘霜’。希望你歷練紅塵時，心性如這霜月般清明，不要迷失了本我，更不要辱沒了這個名字?！?p> 女子再次匍匐在地，道：“霜兒謝老祖宗賜名！”
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影奴已經(jīng)像真的影子一樣，在月色之中越來越淡，終于消失不見了。
“霜……霜……”女子喃喃自語，咀嚼著名字背后可能蘊(yùn)含的深意，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老祖宗口中的九寒冰體。
“霜……霜……令狐小霜……”
數(shù)日后。青丘山千里之外的陳州小山村。
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過著節(jié)奏緩慢而一成不變的生活。村子里剛剛誕生了一個小生命，但是對于整個村子而言，這并沒有帶來任何不同。唯一因?yàn)樾律慕蹬R，而將生活徹底顛覆的，只有那個小院落。
日落時分，瘦削男子扛著一捆干柴疲憊地回到村里。這捆干柴并不算特別重，但是扛著它走了一路，男子還是被壓得佝僂了腰。
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趕了回來，男子總算舒了口氣。他在自家簡陋的木板院門前稍微站了一會兒，擦擦汗水，調(diào)整一下呼吸，然后挺直脊背，推門走了進(jìn)去。
院子里有一個簡易的棚子，幾根木頭支起一個蘆草頂子，勉強(qiáng)能遮蔽一些輕風(fēng)細(xì)雨。男子便把肩上的干柴安置在這棚子里，避免它被隔夜的露水打濕。
做完這些，男子沖著屋里喊了一句：“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蔽葑永飩鞒鲆粋€溫柔的聲音，接著是妻子的身影從里面走了出來。
“每次都這樣，做完一切才喊一聲回來了?！逼拮右贿厧退砩砩弦挛铮贿呡p聲抱怨。
“以前你都能提前知道我回來，準(zhǔn)時等在門口。自從有了孩子，你眼里便只剩孩子了。”男子笑著打趣妻子，眉眼間沒有一絲責(zé)備的意味。
妻子笑而不語，進(jìn)屋拿了一條濕帕子讓他擦臉。兩人的這些生活習(xí)慣，是村里人難以理解的潔癖，不過他們還是依然故我。
“快去看看兒子吧，一整天沒見他了。”
兩個人走進(jìn)屋里，圍坐在孩子身邊聊天。孩子是醒著的，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左顧右盼。
“今天賣了多少柴？”
“今天出門早，多打了一些，到城里賣了十二文?！闭f著話，男子從懷里摸索出一些銅板，排在孩子的床沿上。
“呀！這么多！”妻子驚訝道，不過很快又變得憂愁，“你不要這樣拼命。你身子骨本來就文弱，為了孩子，要多保重自己。以后每天少打點(diǎn)柴，夠你和孩子的日常用度便好?！?p> 男子沒有說話。和妻子來到村里的這些年，兩人的生活一直清苦，可是妻子從來都很滿足。
多想就這樣子，兩個人清貧而幸福地一起生活下去，白頭到老。
男子道：“昨晚說的事，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妻子用手梳攏額邊的散發(fā)，輕輕道：“沒有。”
“我不該，不該想要孩子。不該一直跟你嘮叨著想要個孩子。”
“并不關(guān)你的事。我自己又何嘗不想有個孩子，又怎能不想體驗(yàn)一下為人母的感覺？繁衍后嗣是本能，是天下萬物都逃不脫的宿命，有無數(shù)生命是像蜘蛛那樣，被子孫吃掉也心甘情愿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那些逆天絕情的事，我們兩個是做不出來的?！?p> 男子低著頭，看不見的陰影里紅了眼圈：“只是，只是苦了你。”
“傻子?！逼拮由焓謸嵩谒直成?，道：“我是偷懶去了，你才是受苦的那個?！?p> “對了，”她轉(zhuǎn)換話題道，“我們的孩子還沒有名字，你想了這么多天都沒有想好，這可不像大才子的樣子。”話語間，已帶了幾分打趣的味道。
“名字我倒是想了很多很多，可是總覺得這個也好，那個也好；又覺得這個也不足，那個也不足。還是你快刀斬亂麻，給孩子取一個吧?！?p> “那么，就叫他‘鐵’吧。希望他長大后心腸能硬一些，這樣可以少吃些苦?！?p> 男子喃喃自語，細(xì)細(xì)品味這名字背后的深意：“鐵……鐵……張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