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年后。
歲月流轉,草木榮枯。時光的痕跡在陳州這處偏遠山村里尤其淺談,山民們依舊過著平靜而緩慢的生活。
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在自家的薄田旁邊,沖著一個大土包磕了三個頭。然后并不立即起身,只是默默地在原地跪著,無聲地與長眠的親人進行著臨別的交流。在他的身后站著兩個人,一位是身材佝僂、拄著一根拐棍的老者,另一位卻是個骨架寬大、膚色稍黑的年輕姑娘。
魁梧青年正是張鐵,此時的他完全沒有了小時候的瘦弱模樣,長得身材魁梧、體魄強健,更難得的是,肌肉線條修長勻稱,舉手投足間充滿力量感。十年來,他成長為山里面最擅捕的獵人、最吃苦的農民、最能干的樵夫,是十里八鄉(xiāng)最受姑娘們青睞的結親對象。
然而,到了二十歲這個年紀,同齡人已經是兩三個孩子的父親,張鐵依然婉拒了一次又一次的提親,固執(zhí)地保持著單身。
許多鄉(xiāng)鄰都在想,如果張鐵父親還活著就好了,那就由不得他繼續(xù)犟下去。可惜的是,那個永遠一團和氣的瘦削漢子,在兒子十四歲的時候,就追隨他的妻子而去。
張鐵跪了一會兒,轉身又面朝老人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本來正在攙扶老人的年輕姑娘嚇了一跳,急忙側身避開。老人倒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坦然受了張鐵的大禮。
張鐵開口道:“郎中爺爺,我走了。謝謝您老人家多年來對我們張家的照顧?!?p> 老人正是一直照拂張家的老郎中。如今兒子繼承了他的衣缽,繼續(xù)在鄉(xiāng)里行醫(yī),他自己年邁體衰,只是在家中頤養(yǎng)天年。今天如果不是自己看著長大、如同親孫兒一樣的張鐵即將遠行,老人說不定還坐在自家院子里曬太陽。老郎中沒有看向張鐵,渾濁的目光只是盯著張鐵身后的墳包。
那本是張鐵母親的長眠之地,在她身故之后,張鐵父親按照當地的風俗,將她葬在自己開辟的薄田旁邊,以后父子倆每次在田中勞作累了,都會在她身邊默默坐一會兒。六年前,張鐵父親也被埋進了墳包,和自己心愛的妻子團聚了。臨終前他曾說,自己是茍活了十四年、煎熬了十四年、負心了十四年,其實早該去找妻子,不該拋下她獨自在那邊十四年。但是,他必須遵守和妻子的約定,照顧張鐵到十八歲。
然而,他并沒有做到。
世間的風俗,是為父母守孝三年,這一點山里與山外并無二致,執(zhí)拗的張鐵卻硬要為父母守孝兩個三年,用他自己的話說,第二個三年,是補償幼時未對母親盡孝。其實第一個三年過后,已經有無數媒婆紛至沓來,但是都被張鐵以守孝為借口擋了回去。
如今,兩個三年過去了,張鐵卻提出了離開。
老郎中道:“鐵子,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和我的親孫子一樣。也因為這樣,我懂你,知道你在這個小山村里窩不住。你父母是從山外來的,和山里的人不一樣;你是他們的兒子,早晚也要走出去。走吧,你父母還在這里,你的根就還在這里!?;貋砜纯础>褪遣恢?,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撐到你再回來?!?p> 張鐵站起身來,道:“郎中爺爺,您保重身體。您一輩子治病救人,善事做得比山上的樹還多,一定能長命百歲!”
話雖如此,但是張鐵內心卻只有滿滿的悲哀。眼前的老人已是風燭殘年,生命的力量正在離他遠去。而自己雖然明白這一點,卻無能為力。一如六年前,眼睜睜看著父親病入膏肓,眼睜睜看著他瘦脫人形,眼睜睜看著他躺進墳墓。自己卻只能守著、看著,無能為力。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堅定了離開的想法。
去外面轉轉吧。
山外面,肯定存在某種口訣或者辦法,能讓人百病不生;肯定存在某些法子,能讓人長生不老。至少,存在著小霜這樣神奇的人,存在她交給過自己的那種神奇口訣。
張鐵把拳頭握起來,感受著掌心里的強大力量。
老郎中搖搖頭,拄著拐杖轉身走了。
那位年輕姑娘卻沒有立即離開。她名叫小玉,是老郎中的親孫女,自小和張鐵一起長大。雖然比張鐵小一歲,但是懂事早,一直像姐姐一樣照顧著自小沒有母親的張鐵。張鐵小的時候體格瘦小,倒像是她的弟弟。一直到那一年,張鐵砍樵遇仙,身體越長越開,開始反過來像哥哥一樣照顧她。
兩個人在原地站著,沉默。
先開口的是張鐵:“回去吧,小玉姐。郎中爺爺年齡大了,好好伺候他老人家?!?p> “嗯?!?p> “地里的活兒多干一些,大叔忙著給人治病,辛苦你和嬸子了?!?p> “嗯?!?p> “好好吃飯,別給家里心疼糧食。吃飽了才有力氣挑水、推磨、拉犁……”
“嗯?!?p> 場面又陷入尷尬的沉默,對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姑娘,只是固執(zhí)地保持著沉默。
不走。不動。不開口。
“呼……”張鐵長長吐出一口氣,咬咬牙道:“村里稀罕你的小伙子多的是,二虎對你最好,大牛長得最結實,阿昌對你一般、長得也瘦,但是他家喂養(yǎng)著一頭?!?p> 對面的姑娘一跺腳,打斷了張鐵的絮叨。
“鐵子哥,別走了!俺稀罕你!”
張鐵的思緒還停留在如何將這毫無營養(yǎng)的絮叨繼續(xù)下去,沒有聽清姑娘的話:“什么?”
“別走了!俺稀罕你!俺嫁給你!”
張鐵被小玉突如其來的勇氣嚇了一跳。他知道,既然理應靦腆的姑娘都這么說了,自己身為男子,已經不能繼續(xù)逃避。
“我必須得走。你也知道,十年前我遇到了神仙,學了點本領。但是這本領只有我自己練得了,別人都不行。所以,我爹病死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郎中爺爺一天天變老,我也沒辦法。我爹去世后,我一直做一個夢:身邊的人一個個生老病死,這里面有我爹、有郎中爺爺、有大牛、二虎……還有你,但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孤零零地活著……”
“那是夢!那只是夢!你又不是神仙,你還不會老,不會死了?”小玉打斷了他。
“那是夢,那又不只是夢,我覺得它會是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必須走,找到那個教我的神仙,其他神仙也行,要么教我一種大家都能修煉的法子,要么把我的本領收回去,讓我變成普通人?!?p> “要是找不到神仙怎么辦?”
“找不到……”張鐵自己也很茫然,“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也得找啊。所以,別管我了,找個可意的后生,就嫁了吧?!?p> 小玉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張鐵的身影漸行漸遠。淚水再也不用倔強地忍著,如同潰堤的洪水,滾滾而下。
……
定遠州,定遠城。
這是蘇國北部邊陲的一座中型城關,特殊的地理位置帶給她難以避免的苦難,敵國大軍隨時可能來攻,小股馬匪始終游弋在城外襲擾著商道,風沙苦寒的自然環(huán)境更是讓人苦不堪言……然而與此同時,邊關重鎮(zhèn)的特殊身份,又帶給她特殊的利益,比如屯戍的人口,比如邊貿的商利,比如重鎮(zhèn)的安全??傊?,這座城關沒有因為多災多難而遭人遺棄,相反,她比蘇國北方的很多普通城市都要人口稠密、商業(yè)繁榮。她就像一位風姿綽約的嫵媚女子,毫無顧忌地向那些流著口水的敵人和馬匪,展示著自己的風情萬種。
這一天,定遠城外來了個奇怪的青年,正是一路漫無目的流浪至此的張鐵。
這段時間以來,張鐵跋山涉水、穿州過府,一路尋訪仙人的蹤跡。他逢人便問神仙,大多數時間里被當作瘋子,少數時間里被一些神棍當作傻子。那些神棍最終都被打成了豬頭,可是張鐵也為此很是吃了一些苦頭。不過,他對此并不在意,偏見也好,欺侮也罷,只不過磨練了自己的心性,唯獨那份訪仙無門的茫然,讓他身心疲憊。
而眼前的定遠城,也許是不錯的休憩之地。
定遠城南門人來人往,負責盤查的兵丁百無聊賴地在曬太陽。這里與北門不同,沖著的是國內方向,往來的也都是國內百姓,盤查難免會松懈一些。
然而也有例外。
“站??!你是什么人?”
“說你呢!那個野人!”
看到張鐵的第一眼,官兵們立刻引起了警覺,已經有兩個軍官伸手攔住了他。
張鐵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官兵,倒也并不緊張,他向兩個軍官施了一禮,坦然道:“軍爺,小人是陳州人氏,是個打獵的。”
一個軍官指著他的腰間,道:“你這蛇皮腰帶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我在山里遇見了這條毒蛇,它想咬我,而我原先束腰的布帶正好斷了?!?p> “這虎皮坎肩又是怎么回事?”另一個軍官伸手捻了捻張鐵披在身上的虎皮,那上面有的地方還帶著暗色的血跡,顯然被剝下來的時間不久。
“有一天,我在山里遇見了這頭老虎,它想吃我,而我原先的衣服正好破得不能再穿了?!?p> 兩個軍官一臉不屑的表情,根本就懶得戳穿他的謊言。運氣好沒被毒蛇咬死也就罷了,吹牛打死老虎,這種騙鬼的話根本就懶得計較。
“那你的鞋子呢?”
張鐵低頭看著自己赤裸、骯臟的雙腳,尷尬地動了一下腳趾頭,解釋道:“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赤足的乞丐,而我當時恰好剛換了一雙新布鞋?!?p> 最終,軍官們還是把張鐵放進了城。
這么一個怪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卻絕對不是敵國的探子。
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個隨隨便便放進城里的青年,在未來的日子里,數次力挽狂瀾使定遠城免于毀滅,使全城上下數十萬軍民免遭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