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之所以認為,他還有向武文解釋的機會,是因為自己還活著。
他曾經(jīng)與武文并肩戰(zhàn)斗,一起經(jīng)歷過生死,所以,自信對武文有一定的了解。
在那個獸潮圍城的最后關(guān)頭,武文曾經(jīng)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但是對于自己的聲明離開,卻只有寬容的一笑。
這是個對自己所作所為極其清晰明了的人,五大三粗的外表下,是長年統(tǒng)領(lǐng)數(shù)十萬軍民養(yǎng)成的對生殺予奪的極度冷靜。為將者,不因怒興兵。他可以為了完成守邊的重任,選擇與城偕亡,卻絕不會因了私情,做出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行徑。
他深愛著自己的娘子,這是毫無疑問的。
面對殺死娘子的兇手,哀痛欲狂的武文,竟然沒有下殺手。或者說,在暴怒的一擊之后,竟然沒有了后續(xù)的動作,這種情況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他知道張鐵并不是殺人的兇手!
正是懷揣了這樣的信任,在何清清兵解三天后,葬禮隆重舉行的時候,張鐵只身前往將軍府,吊唁這位于自己有大恩的劍仙。
愿君本來有意一同前往,不過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被張鐵攔下了。
為了避免路上遇見不必要的麻煩,他戴了一頂斗笠,將自己的臉遮在陰影里。這樣一來,就算自己高大的身形依然容易暴露,但是只要頭頂?shù)恼谘谀茏屝腥寺砸贿t疑,他也就快步走過去了。
整個定遠城,都籠罩在哀戚的空氣里。
仿佛一夜之間,定遠城變成了黑白二色的世界,街上的行人,全部換上了素色的衣衫,那些鮮艷的顏色就像深秋的樹葉,一夜風來,全部不見了蹤影。
男人們,在額邊或者帽檐上纏了白布。女人們,鬢邊簪了白花。街上所有店鋪的招牌幌子,也一律用了或黑或白的顏色,遮蔽了喜慶紅艷的部分。
沒有州、縣二衙的引導,更沒有將軍府的督促,所有一切,都于定遠百姓的默契中自發(fā)完成。
就在這樣哀戚的氛圍里,張鐵一路走過去,目中所見皆是真正悲痛的臉容,聽到的也都是對于逝者的悼念。
以及對于兇手的痛恨。
人們對于武夫人有多愛戴,對于殺人兇手就有多憎恨!
張鐵壓低了斗笠,快步匆匆走過。身后留下一路的指指點點,一路的猜疑憎惡。
來到將軍府的時候,看見大門口已經(jīng)按照葬禮的規(guī)格進行了布置,守衛(wèi)兵卒也換上了白衣白甲,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雪白。
通報了姓名、來意,守衛(wèi)的兵卒也在第一時間認出了他,眼中是復雜的神色。不過并沒有刁難與阻攔,只是安排了負責迎送賓客的下人,引他進府。
至此,張鐵算是完全放下心來,自己先前的判斷并沒有錯。
他順手便將頭上的斗笠掀了下來,坦然地面對將軍府中各色復雜的眼光。
一路來到靈堂,在最顯眼的位置,看見穿著喪服的何淺淺,長跪在棺槨旁邊。
禮賓用著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為前來吊唁的賓客唱名。在聽到張鐵名字的剎那,何淺淺如觸電般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張鐵看到的是蒼白的臉色、瘦削的面龐、紅腫的眼睛。
以及眸子里跳動著的仇恨的火焰!
張鐵在這一瞬間有些恍惚,本以為誤會已經(jīng)得到澄清,沒想到在何淺淺這里意外遭遇了比誤會更嚴重的東西——仇恨。
在禮賓的引導下,張鐵向著擺在靈堂正中的棺槨行禮如儀。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那巨大、豪華、名貴的棺木里,真正屬于何清清的,只有一顆頭顱而已。
心底莫名地涌起無邊的悲哀,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家屬答禮!”
禮賓繼續(xù)用長長的腔調(diào)唱頌著。
何淺淺跪在地上,向著張鐵磕了一個頭。
禮賓此時示意張鐵可以離開靈堂了,但是他并沒有這樣做,而是向著何淺淺走去。他本來想說一句“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之類的話,可是到了嘴邊,卻變成了解釋。
“我并不是害你姐姐。我是在幫她渡劫?!?p> 何淺淺雙目一瞬不瞬地與他對視著,尤其在他那淚痕上多看了兩眼。
“我知道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但是那又怎樣,你殺了我姐姐,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恨你!恨不得你死!”
說到后來,語調(diào)已經(jīng)變成咬牙切齒。
張鐵默然。這是失去至親的痛,他不知道該如何化解。
有人來拉自己的胳膊,張鐵回頭一看,是鄧超倫。
在武文的親兵隊長臉上,張鐵看到的也是情緒復雜的一雙眼,其中最多的是同情。
鄧超倫道:“張兄弟,將軍有請?!?p> ……
張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今坐在書房里接見自己的武文,外形上與之前幾乎判若兩人。皺紋深鐫、雙頰凹陷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一頭黑發(fā)在短短數(shù)日里,竟然白了大半,整個頭上現(xiàn)在是花白一片。
等到張鐵懷著忐忑的心情在對面坐定,下人奉了茶出去,武文開口了,聲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渾厚中氣,變得干啞澀滯。
“張兄弟,抱歉了,之前讓你受委屈了,是本將的不是。”
張鐵注意到,他用的稱呼不是慣用的“鐵小子”。
“你都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有想到來得這么突然。”
張鐵心里涌起一股怨氣,既然早就知道了,當日竟然還差點殺了失去反抗能力的自己。
武文繼續(xù)道:“夫人與塵嵐老母他們遇伏受傷回來之后,覺得自己傷了元氣,短時間之內(nèi)難以痊愈,便將接下來可能要遭遇的危險,向我一一說明,也算是,交代身后之事吧——當然,那時的我還未曾考慮這么多。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夫人她已經(jīng)有五百多歲,她的道行今年滿五百年,今年之內(nèi),隨時可能天降雷劫。她說依據(jù)前人渡劫的經(jīng)驗,修道五百年的雷劫共分九波天雷,如果她狀態(tài)圓滿的話,大概有六成把握能夠渡過。但是既然已經(jīng)受傷,成功的把握自然大打折扣,后來又因為獸潮圍城,她不惜大耗法力,深入虎穴斬了妖王,能成功渡劫的把握自然更少了。正是因此,她特意告訴我,萬一渡劫不成,她準備了兵解的后手,結(jié)束這一世的修行,做一名不爭氣的尸解仙,總好過形神俱滅、永墮輪回。而她準備的后手,就是你后來做的事情了?!?p> “……”
“自從知道了夫人有雷劫壓頂,隨時可能遭遇不測之后,我自然是日夜憂心,但也完全沒有辦法,誰讓我只是一介凡人呢。在世俗間的權(quán)柄再大,又如何能讓上天不要降下雷劫?日愁夜愁,白日擔心夜里受怕,當雷劫真正降下的那天,還是會手足無措,還是會亂了方寸。我匆匆趕回,正好看到你斬下夫人首級的一幕。熱血往腦子里一沖,什么都不想了,就想殺了你為夫人報仇——幸好沒有得手,不然我可要飲恨殘生了……”
武文慘然一笑,干裂的嘴唇后面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張鐵覺得該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一張口,話題卻跑到了對自己恨入骨髓的何淺淺身上。
“二小姐她……也活了好幾百歲了嗎?”
武文苦笑道:“你看她那瘋癲憨傻的樣子,像是幾百歲的人嗎?淺淺她,并不是娘子的親妹,而是她同宗的后人,是她的家族在這世上最后的血脈。因為在世俗間不好解釋,也就以姐妹相稱了。淺淺自小由娘子帶大,又是個那種性子,對這些事情懵懂無知,也是自那天之后,我才解釋給她聽。她卻聽不進去,只認娘子是姐姐?!?p> 張鐵道:“淺淺她,好像依然非常恨我的樣子?!?p> “她連正視現(xiàn)實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會放下對你的敵意?她是知道你對娘子只有恩,而沒有怨的,但是在她那個執(zhí)拗的性子里,就是認準了你害死她姐姐,好像不如此就是對娘子的背叛一樣。因為我沒有找你尋仇,她最近一直在跟我鬧。唉,頭疼……”
這下可麻煩了,張鐵心里也打起了鼓。
被人惦記的滋味可不好受。若是被歹人惦記了,直接殺過去就是了。可是被曾經(jīng)的朋友誤會,時時念著進行報復,自己又無法進行反制,那可就只有挨打的份兒了。
“對了,娘子之前曾經(jīng)囑咐過我。等到她兵解之后,奪朱劍便贈送與你。只是這劍乃是伴她五百年仙途的唯一一物,我想著讓它多陪陪娘子,等到娘子下葬之后,就派人給你送過去?!?p> “不可,不可。奪朱劍是仙家至寶,我怎能收受。再說了,我可修不了御劍之道,奪朱劍跟了我可是明珠蒙塵了。還是留在府中,做個紀念吧!”
“那可不成!娘子既然已經(jīng)囑咐了,我這個茍活的人,自然要完成她的囑托。否則留在府中也是個禍害,只要看到它,我們就會想到那日,你正是用它……”
張鐵默默無言。
武文又是苦笑一下,道:“好了,奪朱劍的事情就這么定了。最后,還有一件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p> 張鐵木然點點頭,道:“將軍有話盡管吩咐吧?!?p> 武文鄭重其事地站起身,向著他深深行了一禮。
張鐵嚇得跳了起來:“將軍這是何意?”
武文道:“因為我接下來所說之事,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但是又不得不為之,實在沒有辦法。武某心中有愧,只好先向張小兄弟謝罪了。”
張鐵眉頭一皺,預(yù)感到又要有麻煩的事情纏上自己了。
“到底什么事情,還請將軍明言?!?p> 武文道:“請張小兄弟離開定遠城,永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