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開心一點啊

　　魏斯語把小孩重新帶進店里，找了張角落里的桌子，讓他在桌邊坐下。自己則坐在小孩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見到這副模樣的程智巖，說難聽點，那就像是被主人狠心拋棄在馬路牙子上的落水狗，整個人都可憐到讓人心疼。

　　明明還是個孩子啊，怎么就要承受那么大的壓力、那么多的誤解和非議呢？為什么大家不能冷靜地思考問題，不能看看真相究竟如何呢？為什么非要把惡意強加在這個身負重擔的未成年身上呢？

　　是，年齡不能說明一切，還有不少未成年的孩子也都做得很好。但是程智巖還不夠好嗎？隊里隊外，就算有眼睛的人也能看出來了吧？在參加活動的時候，盡可能把鏡頭和分量都讓給隊友；在比賽的時候，盡可能統(tǒng)攬全局指揮團戰(zhàn)，隊友劣勢的時候自己飛過去支援；在直播的時候，盡可能顧全所有粉絲，耐心回答問題......這還不夠嗎？電競職業(yè)戰(zhàn)隊的隊長還需要做到什么呢？

　　別人的惡意揣測被放大，然后不明真相的人就愿者上鉤，齊刷刷跑去攻擊一個未曾真正了解過的陌生人，這難道就是人性嗎？可真是惡啊。

　　“現(xiàn)在有沒有好點？”

　　“我不知道......”程智巖仿佛已經(jīng)徹底進入自己的世界?！拔也恢酪趺崔k才好了，我不知道了?！?p>　　那種被掐住脖子的感覺又回來了，四肢已然僵硬到無法動彈，心臟像是在胸腔里狂奔，額頭上止不住地開始冒汗，像是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

　　“程智巖?！?p>　　被點名的少年總算抬頭，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人。

　　“你是愿意相信身邊的人，還是愿意相信那些子虛烏有的文字？如果非要在這兩者里面選一個，你會選哪個？”

　　程智巖沒說話。

　　“如果成長為大人的代價是你必須經(jīng)歷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那我作為你的微信好友，我寧愿你不長大。我是不懂游戲，也不懂你們戰(zhàn)隊內(nèi)部的運作機制，但是我懂怎么處理人際關系。你是隊長沒錯，但是真的需要顧及所有事情嗎？真的需要放棄屬于自己的所有嗎？真的需要偉大到全然不顧自己只想著服務他人奉獻社會嗎？當然不是。如果你始終想著怎么為了別人而活的話，你會很累很累。明明才這么大點，為什么要這么疲憊呢？”

　　你還小，為什么要這么短時間之內(nèi)就成熟起來呢？為什么要老得這么快呢？你還要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慶祝青春的美好，為什么要把這份原本屬于你自己的時間全部分給其他人呢？

　　你帶著滿腔的熱情走向別人的時候，別人會利用你這份熱情做什么呢？是還你相同分量的熱情，還是送你一個帶著刀子的包裹呢？

　　隊長是很累很累的職位吧，它把曾經(jīng)那個恨不得在召喚師峽谷橫掃千軍的少年，壓榨成現(xiàn)在這樣；它把過去那個愛笑愛鬧的少年，壓榨成現(xiàn)在這樣。

　　這是你自己也不愿看到的現(xiàn)實，對吧。

　　“程智巖，不要長大得這么快好不好？隨心所欲一點啊?！?p>　　少年依舊沉默。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想什么，腦子里完全是空白的，時不時閃過幾塊碎片，但是他根本抓不住。語言組織系統(tǒng)似乎暫時失靈，連基本的主謂賓結構都說不出口。喉嚨里像是堵著什么東西，他不知所措。

　　“你愿意看醫(yī)生嗎？跟醫(yī)生說說你現(xiàn)在的想法，還有你的困惑，和你所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魏斯語小心翼翼地開口，手無意識地揉揉他的后頸，像是在安慰容易受驚的小獸?！霸敢鈫?？不是治病，不用吃藥，不用打針，就是像朋友之間的聊天?！?p>　　半晌后，少年點點頭。

　　大概是快要倒計時了，原本在店里坐著的顧客都紛紛起身往外走。魏斯語先去還了充電寶，也領著程智巖起身往外，把他帶到大屏幕那邊?？此F(xiàn)在臉色不好，并且也不愿意離人群太近，她還是把他拉遠了些。

　　彩花已經(jīng)噴了一輪，他們過去的時候正好趕上最后一波，那些小亮片從上空落下的時候，程智巖突然有點恍惚，下意識抓緊了身邊人的袖子。

　　是金色的雨啊。

　　他過去最喜歡的場景，現(xiàn)在好像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看他默默盯著巨幕上數(shù)字的模樣，魏斯語微微放下心，趁著他不注意，迅速掏出手機，給那個剛加上好友沒多久的用戶發(fā)了消息。

　　【syu：找醫(yī)生】

　　劉鵬定在停車場等著，看到對面發(fā)來的消息，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

　　【小劉小劉富得流油：OK我明天跟隊里說】

　　【小劉小劉富得流油：真的謝謝】

　　【syu：這是我該做的，我確實擔心他現(xiàn)在的狀況】

　　最后一分鐘，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精心設計過的數(shù)字面板，圍在這邊的人都開始激動地倒數(shù)著。程智巖還維持著之前的姿勢，就這么愣愣地看著屏幕，腦子里完全空白。

　　最后十秒，少年默默握緊了拳頭，卻依舊一眼不發(fā)。魏斯語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還是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試圖給他帶去某種意義上的安慰。

　　最后五秒，程智巖垂下腦袋。

　　他曾是個不可一世的人，以為全世界都是他可以征服的領地，以為在游戲里就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以為戰(zhàn)隊的成員們會一直這樣在一起，打到八十歲，大家共同走下賽場，然后約著在湖邊釣魚。但是現(xiàn)在呢，原本的血液，只剩下他和劉鵬定。曾經(jīng)把他們凝聚在一起的登哥，現(xiàn)在成了教練；曾經(jīng)在賽場上上演過好幾次絕境逢生的野輔二人組，現(xiàn)在拆散在不同的隊伍，甚至不同的賽區(qū)。老PLG散了，只剩下他們兩個。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從哪個瞬間開始，他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能力，懷疑自己的一切。這段時間不斷地在想，他真的有能力帶領全隊繼續(xù)往前嗎，真的有能力在保證自己狀態(tài)的前提下還扛著整支隊伍嗎，真的有能力像登哥那樣做到萬全嗎。

　　他哪里配啊。

　　三。

　　二。

　　一。

　　所有人突然歡呼，商場里開始放音樂，像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告別和一場滿懷希望的迎接。

　　在這陣巨大的聲音里，魏斯語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孩，新年快樂啊，開心一點好不好？”

　　程智巖垂眸看她，對上那雙滿是小心和期待的眼睛，清楚地聽見自己心里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

　　那大概是他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苦苦支撐著的什么東西吧，是驕傲嗎，還是曾經(jīng)的自由自在？他不知道了。

　　“新年快樂?！鄙倌晷÷曢_口，聲音輕得仿佛是說給自己聽?！耙_心一點啊?！?p>　　魏斯語伸手，小孩就這么乖乖地低下頭，任由她揉著他的腦袋。再往前一步，人就已經(jīng)靠在了她懷里，下意識圈住她的腰，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塊浮木。

　　“程智巖?！蔽核拐Z的聲音也很輕，仿佛還在試圖把那些碎掉的東西重新拼起來?！拔遗隳闳タ瘁t(yī)生好不好？”

　　“嗯?！?p>　　他只是向自己妥協(xié)了，他承認自己輸?shù)脧氐?，連最基本的驕傲都丟到九霄云外去。過去的太多太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負擔，而現(xiàn)在的林林總總，卻始終如同枷鎖一般，牢牢地綁在他身上。他不是不想往前走，只是已經(jīng)累了，邁不開步子了。

　　直播間的彈幕，微博的評論，超話的帖子，不管是不是沖著他去的，落在他眼里，聽在他耳朵里，那都是一把把利劍，直直地扎著他，讓他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