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福正在小解。
歷冬而春的麥苗自他腳下展開,像一張絨厚的毯子,在一片桃林前被勒住。桃林吐露春蕊,在遠處灰墻的背景上,像畫者點染的春妝。
彰福從那灰墻上緊閉的小門收回目光,開始精心控制自己小解的落點,好讓腳下的麥苗雨露均沾,都能接受他的滋養(yǎng)。
這種隨心恩賞的王霸之氣,讓他暫時忘記了等待的焦急。
他在等人,他等的人會從那灰墻的小門里出來。
他來地很早,他知道他等的人天黑才會出來,但是他依然很早就來了。似乎他活著的意義就在于那扇門,會走出讓他甘愿苦等的人。
他看著日頭劃過灰墻后的飛檐,墜在群山之后,暮色好似日頭砸起的漣漪,自灰墻氤氳而下,粼粼漫開。
有結(jié)果的等待,才會令人焦急。絕望固然可嘆,希望卻無半分仁慈。能夠自在,孤獨也是福報;若無相守,多情徒增怨愁。
彰福的等待是有結(jié)果的,卻又是不自在的。他知道灰墻上的門一定會在后半夜打開,叫如畫的姑娘一定會從那門里快速閃出來,沿著桃林外的泥巴路,越過阡陌,披一身月光而來。
他們會在蘆葦叢里的一塊大石頭后面相會,如畫會給他歡愉,也會給他一包碎銀,還會委托他照料自己癱瘓的老母親。
他們是鄰居,青梅竹馬,如畫聰慧而美麗。男男女女,但凡過人半點,總不免自負而驕傲。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從來一山高一山,自古無心水東流。
語言是個美麗而重要的東西,因為它可以文過飾非。惡行以愛之名,儼然順理成章。善緣冠之以惡,原來別有用心。為自己的行為找一個褒義詞,簡單而屢試不爽。
那么果如所言,勇于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何錯之有呢?夸父不還追尋過太陽嗎?
所以在彰福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活著。如畫如愿嫁入豪紳家做了三姨太,她的丈夫富有權(quán)勢和女人,她原本貧寒的家因為她的出嫁光耀門楣,她的父親有了一大筆彩禮,往返巴中販茶,短短幾年也變得富有權(quán)勢和女人,她的母親一氣之下,癱臥獨居,她青梅竹馬的彰福,踏實地等著她每月的私會。
他們都孜孜不倦地愛著,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又何錯之有呢?
彰福在渡口坐著,清晨的陽光鋪進江面,遠處景物好似被陽光一筆抹去,留下一片刺眼的白。人們像被太陽叫醒的草木,從一夜?jié)皲蹁醯膲衾镄褋?,開始吞吐一天的生氣兒。
江上舟楫往來,上至江州,下到湔主,販索求脂。
人聲從渡口一直漫進市集,流向遠處的村落。
人們有條不紊地在自己的故事里悲歡離合:雞鳴起舂,調(diào)治馬戶,園中拔蒜,斷蘇切脯,治舍蓋屋,削書代牘,種植桃李,梨柿桑柘,種莞織席,浣衣舂米。
這個世界是唯物的,彰福認知不到的事情,他也在發(fā)生著??蓪τ谡酶6?,卻又是唯心的,他認知不到的事情,于他而言,就沒有發(fā)生。
如畫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
想來她也沒有理由再從那扇小門溜出來,他絕望,卻又有些輕松。他從透澈的清水里看了看自己的臉,他的父母給他的一張長滿絡(luò)腮胡的、貧窮的臉,和一個能壓災的名字。
他終于站起來,走進身后的市集,在最人聲鼎沸處,深深地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