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聽雨軒內(nèi)染書香
小丫頭拜師大禮行得端正,謝家康抬手去扶,差了分毫。
“禮不在外,在心中。”
指尖空空,他收回手,繼續(xù)朝靜香碗里添菜,她抬頭輕輕一笑。
“禮多人不怪,與先生同席自是僭越,我多拜一拜,心中安穩(wěn)。”
瞧她再要俯身,謝家康掩口輕咳兩聲。
“好了,飯菜若是涼了,又要阿晉再熱過,石伯問起,他少不了一頓戒尺?!?p> “真的?”
“自然?!?p> 移了坐墩近前,靜香碗內(nèi)的菜品已然快要堆不下。
“那就,讓他吃一頓罰。”
“為何?”
謝家康動作一頓,靜香回頭,兩頰之上有兩個淺淺的笑渦。
“他隨侍,卻誤了少爺?shù)娘堻c,如何不當罰?”
“此言有理?!?p> 謝家康點頭,為靜香添了碗湯,她端起就是一頓牛飲,瞧著胃口極佳,他唇角微彎,自盛了些許仔細嘗來,也覺肚腹內(nèi)是真的餓了。
一桌菜品原本于他不過果腹,這一次,竟讓他品出些滋味。
謝晉立于門外廊下等候,不多時入內(nèi)收拾,見飯菜湯品皆是用得干凈,就是一愣,繼而一喜。
“少爺,這菜式我明日定讓小廚房再備一份?!?p> “記得添份大肉包?!?p> “是?!?p> 謝晉點頭,樂顛顛離去,靜香捧著自己圓圓的小肚皮,連打兩個飽嗝。
“少爺,吃飽喝足,便不能誤了課業(yè)?!?p> “正是。”
執(zhí)筆蘸墨,謝家康在紙上落字,靜香坐在近旁細看。
“阿…香,這是,我的名字?”
“無錯?!?p> 他點頭,筆鋒一轉(zhuǎn),已作繁復。
“謝…家…”
“最后是個康字,是母親為我選的?!?p> “取的是闔家興盛、福壽康寧之意,對嗎?”
“當是此意。”
謝家康微愣,將筆遞給靜香,自己另取一支執(zhí)在手中。
“闔家興盛,福壽康寧,是好意頭,今日你且隨我落筆,自這幾字而始?!?p> “是?!?p> 日頭緩緩西移,時有風過,不見炎熱,卻覺清涼,她執(zhí)筆落字間,有墨香混著淡淡的草藥香氣縈繞在側(cè),很好聞。
日暮而歸,靜香坐在飯?zhí)米狼?,指尖輕輕描畫,仍是那幾個字,一只大肉包子未啃完,有人湊近拼桌。
“阿香,昨夜我當真給你留門了?!?p> “阿云,我知道…”落鎖的另有其人。
“小青她昨天嚇壞了,才會說那些話,她后悔得很,與我說道整日,你且別同她計較?!?p> “自然不會?!?p> 靜香輕笑,自懷中取出只油紙包,攤開在在桌前。
“我在書齋做足一日,得了幾塊杏仁酥,快嘗嘗。”
“嗯,好吃?!?p> 阿云贊不絕口,靜香一雙眼睛笑做彎彎月牙。
“嘴上若糊了蜜,小青想來不會再同我吵?!?p> “正是?!?p> 半舟堂院內(nèi),青衣小鬟灑掃事未完,不得用飯,幸得后人替她領(lǐng)回,并著幾塊清甜可口的杏仁酥。
“阿香,晨起是我錯了?!?p> 吃人嘴軟,自是不假,靜香淺笑。
“小事一件,我已盡忘了。”
“在書齋當差,竟如此好嗎?”
“在福嬸手下做事,難道不好?”
“不是,只是…”
小青垂眸,話未盡,雙拳卻握緊,似有不甘,靜香看在眼里,搶先一句。
“只是,太惦記杏仁酥嗎?原是只饞嘴的貓兒?!?p> “你說什么呢…”
兩個小丫頭鬧做一團,瞧著又是往日的模樣了,福嬸立在門房外,看了片刻轉(zhuǎn)身而走。賬房之內(nèi),石遠手握帳冊心有旁騖,見她進來,迎上前去。
“如何?”
“石管家,且安心,書齋之事阿香只言得了點心,旁的只字未提,我瞧著她是個明白人。”
“不只是明白,倒似揣著明白裝糊涂。”
石遠蹙眉,思索片刻,已有主意。
“外院人多口雜,她既得少爺親自照看,還是換處院子住著穩(wěn)妥些。”
“我昨日氣急亂了分寸,說出私逃二字,底下人聽到竟嚼起舌根,是我約束不嚴?!?p> 福嬸面有愧色,石遠神色一冷。
“無妨,且將此事按下,耐心瞧上些時日,看出哪些是不堪用的,都打發(fā)到郊外莊子上?!?p> “如此,確是穩(wěn)妥?!?p> “自然?!?p> 仔細關(guān)窗閉戶,石遠確認四下絕無第三人,方才壓低聲音開口。
“臨安京傳來消息,衛(wèi)夫人要見少爺,約定一月之后?!?p> “這…此前從未有過,難道…”
福嬸掩口,眼中喜憂不定,石遠搖頭,面色深沉。
“貴人的心思不是你我二人可以揣測,只需完成老爺夫人生前交待,看顧少爺一世,旁的不可宵想?!?p> “老婦自知本分,可是,少爺…卻是如何想的…”
“少爺自小聰慧懂事,偏生因著身體,本該他得的樣樣旁落,不該他承受的卻樁樁件件壓過來,你可曾見他怨過妒過不甘過憤恨過?”
“從不曾?!?p> “那便是了,此行我隨少爺同往,內(nèi)宅諸事,還需你照看?!?p> “放心。”
夜風再起,蘭溪閣,主屋內(nèi)室燈火通明。
“少爺今日難得好胃口好心情,不如,早些安置,睡個好覺?!?p> “不急,許是今日用得多,胃脘有些脹,需緩一緩。”
燈下獨坐,身前案上厚厚一疊帳冊已清,謝家康自懷中取出兩張薄紙,對著燈盞細細觀看,少頃蹙眉,執(zhí)筆圈圈點點,仍覺不滿,謝晉偷看一眼,撇嘴道。
“少爺,這字,瞧著忒別扭了些。”
“習字如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初初學來,自是如此?!?p> “是,少爺說的是,我只是怕少爺待阿香太好,遲早將她慣壞了?!?p> 謝晉心里明白,那小丫頭精的很。
“慣壞當不至于?!?p> 謝家康搖頭,并未停筆,只在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她比尋常人早慧,知世情,識進退,若能多些孩童該有的天真稚氣,也好?!?p> 看著那八個字,他眸光漸遠,愈發(fā)柔和,不知落于何處,多了隱約的期待。
“阿晉,半月后,我需啟程去臨安京一往,你替我自城南茶莊今春所產(chǎn)的玉香濃之中挑取最嫩的儲做兩盒封好,一并帶著上路?!?p> “是?!?p> “不妥,明日囑人將茶送入家宅,我自動手細選?!?p> “是?!?p> 夜盡晨至,日復一日。
時漸入夏,靜香起得更早,三月之期尚未過半,她在聽雨軒內(nèi)明為受罰,實則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每日時未過午,謝家康便由謝晉送來,對靜香指點教授,親力親為,耐心細致,在那處臨窗桌案前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不過半月,一本玉川夜話她已識得完全,更兼他在一旁親筆作注,她自讀來也并不費力。
孩童開蒙,為的是識外物明心性,她識文斷字,所求自不止于此。
“上虞大陸,四國并立,自古乃成,延至今日,已歷千年…”
比起薄薄的玉川夜話,靜香新尋的書冊厚重許多,需雙手捧起,細細讀來,童音稚嫩,不乏莊重。
錦城臨水而建,北有玉凌川自西向東奔流不息,初夏時節(jié),日光清透,陳年墨香混著紙張的質(zhì)樸氣息彌漫開去,將她小小的身子包裹其中。
聽雨軒寂靜空曠,也讓她的聲音格外清晰,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個生字卡得難受,蹙眉停下,一抬頭,忽見不遠處門廊之下不知何時已有人坐著靜候。
“學生,見過先生?!?p> 合上書冊,靜香幾步上前,端正行過大禮,謝家康今日獨自前來,身下坐著的椅子兩側(cè)置有木輪,他以手驅(qū)動,往日同她之間隔著的毫厘之差便不在了。
“所學盡記于心中,禮便足了?!?p> 扶她起身,他看向她手中的書卷。
“阿香,喜歡這本四國志,對嗎?”
“喜歡?!?p> “如此,甚好?!?p> 謝家康捧起懷中一摞疊放整齊的書冊,遞在靜香眼前。
“這幾本游記與那四國志互有溝通印證,你且拿去瞧瞧,若有喜歡的,我一并細細講于你聽,可好?”
“這些書,全是給我的?”
“正是?!?p> 小丫頭眼中詫異帶著驚喜,不似有假,謝家康唇角微微勾起。
“阿香,覺得那本玉川夜話,如何?”
“內(nèi)容翔實,筆觸生動,讀來頗有身臨其境之感,好似游歷山川之路已在腳下?!?p> “不錯,上虞四國分立,洛陵偏安東南,錦城不過益州東側(cè)小小城池,天下之大,哪怕不得親至,能自前人筆下了解只言片語,亦為樂事。”
謝家康詳說,靜香細聽,隨即再拜。
“先生說得極是,學生受教?!?p> “無需多禮。”
謝家康搖頭,止了她的禮。
“今日所學,便自四國志而始,光陰貴重,需惜之如金。”
言罷,謝家康轉(zhuǎn)動身側(cè)木輪,緩緩朝書齋內(nèi)室而去,靜香抱著書冊先他一步,不多時去而復返,繞道椅背站定,他手中動作一頓。
“阿香,你…”
“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學生投桃報李,且,少爺當記得,我的力氣不小?!?p> 靜香應(yīng)得自然,手上使力推過,送他上了一處緩坡,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心中有一處忽然熱了起來,臉頰染了些淡淡的粉色,連帶病容都減了幾分。
“也好?!?p> 上虞四國,洛陵居東南,臨安京居中,北有燕云、浩瀚,西臨炎月,地勢平緩,多河流湖泊,溫熱少寒,多濕氣,百姓富庶,與陸上諸國俱有通商。
益州居洛陵西北,自錦城一路北去,再云州、慶州,越合谷山,渡宛江,便是燕云地界,遼闊多平原,間有山川,民風尚武。
自都城上堯轉(zhuǎn)向西北,過四個州府,越北邙山,出薊門關(guān)便是廣袤的草原大漠,有人世代逐水草而生,善騎射,結(jié)部落而居,稱其為浩瀚。
向西行便是炎月,小國林立,文字語言亦是繁雜,多山地茂林,內(nèi)藏煙瘴之氣,卻更多珍奇藥材礦石。
前人所錄文字經(jīng)由謝家康講來,恰似眼前逐漸攤開的一張生動畫卷,靜香心神激蕩,問題脫口而出,顧不得再藏。
“少爺,洛陵境內(nèi)設(shè)九州,三十二郡,燕云全境,共十六州,五十四郡,人口是洛陵兩倍,對嗎?”
“正是。”
“燕云國勢兵力均在洛陵之上,若興兵南下,占盡富庶之地,國力日盛,抵御外敵浩瀚勝算自然更大,卻為何兩國歷來交好,少有戰(zhàn)事?”
“征伐一方,開疆擴土,動輒牽扯的便是數(shù)萬人性命,古來四國各自守土,百姓心中皆有家國,一方水土奪來易,守卻難,燕云皇族上官氏深明此道,且同洛陵交好,便有了同炎月交易的商道,可冶鐵練兵,御敵于外,多一個盟友,少一個敵人,何樂而不為?”
“原來如此?!?p> 靜香點頭,再問。
“浩瀚、炎月均居內(nèi)陸,那這浩瀚西北,炎月以南,卻是什么地方?”
“浩瀚西北為極寒冰原,無人居住,炎月以南為黛山,山勢陡峭,道路難行,前人所載甚少。黛山以南為殤海,水道復雜多變,處處急流漩渦,便是燕云最為堅利的船只也無法到達。”
再是點頭,靜香一時沉默不語,眸光漸遠,謝家康亦有所思。
這小丫頭藏得原比他想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