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蘇盛行十三歲,肖子涵十七歲。
老嚴突然出了車禍。
蘇盛行第一次看到孤寂少年面具包圍下的真容到底多么脆弱了。
據(jù)警察說,現(xiàn)場車都撞得變形了,安全氣囊勉強救了他一命,大腿骨生生被撞斷了,老嚴竭力爬出車間的時候掌心已經(jīng)磨得血肉模糊了。
肖子涵掠過車禍現(xiàn)場,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只看了老嚴一眼,僅僅一眼……
蘇盛行以為他見怪不怪,不會害怕的,可就是那一眼……肖子涵剛好看到了老嚴躺在病床上被割開皮膚肌層露出的白骨。
他徹底崩潰……!
他在蘇盛行詫異的眼神中狠狠捂住嘴,雙手并用,臉色慘白,瞳孔急驟放大,彎下從來挺拔的腰板,驚得連連后退,每后退一步都在顫抖,在指縫間費力喘著粗氣。
他極度恐懼與驚慌的眼睛瞪起了嗜血狠厲的殺意。
肖子涵踏下的每一步都仿佛穿越了無邊無際的黑夜孤獨……
那是戰(zhàn)爭的時間在召喚他,是滿魯克的戰(zhàn)場。
翎國沒有人性的軍隊又要肆虐他千瘡百孔的心臟和飄逝靈魂的軀殼了。
不……他才不要回去!
逃跑!
對啊……逃跑啊……
和那次一樣,逃走?。?p> 在所有人指指點點,百般嫌惡的眼神動作攻擊下,他逃走了。
又一次沒有骨氣地逃走了。
可這不是在滿魯克的戰(zhàn)場上,是翎國的土地。
“小先生!”蘇盛行擔驚地追了出去。
肖子涵仍然被意念驅(qū)使恐懼著,驚呼著,擔憂著。
他真的不想看到一絲一毫過去的記憶……他要走!
走去世界邊際!走去無人之處!
可這里,始終是翎國的土地,他走不了……
肖子涵踉踉蹌蹌沖出急診室,狠狠張嘴,喘著粗氣,脹得滿臉通紅,每呼出一口氣都用盡了他的力氣,他腦子暈乎乎的,站不穩(wěn)了。
他一手扶住墻壁支撐快要撲到在地的身體,抬眼即見走廊上全是人,坐著虛弱無比的病患,戴著口罩走過的醫(yī)生,還有病床上痛苦呻吟的重癥患者。
他們的傷口在流血……
他們是那些孩子……
他們是實驗品……
“實驗品……實驗品……”
“不……”
“不……!不要……!”
他盯著病床上的患者不住地搖頭,全然不顧身旁人投來的異樣眼光,自顧自低聲重復這幾個字眼。
驟然,誰也沒有料到的情況下,肖子涵沖上去拽住一位側(cè)躺著面朝他的病患喊道,“快起來……!跟我走!跟我走!”
周遭的人無一不對他嫌惡萬分。
嫌棄的情感不分年紀,哪怕他還是個少年。
“我?guī)阕摺規(guī)阕甙?!起來!!”肖子涵眼神絕望又痛苦,慘烈地驚吼著。
那位病人被他強大的手勁拽的痛苦地呻吟,與肖子涵頑強抵抗著。
病人面部盡是痛苦,苦苦掙扎著不被肖子涵拽起來,嘴里哀叫著,“放……放手……你……你有病吧……放手啊!”
病人被拽得死疼,手上突然來了力氣狠狠把肖子涵推出去,肖子涵一個踉蹌翻到在地。
他呆呆看著病床上人憎恨的眼神還未反應過來。
“哎喲喂!打人啦!打人啦!”后面一位中年婦女從門口處尖聲嘶喊著沖上來。
她不給肖子涵解釋的機會,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抬手掄圓了手掌重重地打在肖子涵剛剛喊得快要窒息已經(jīng)通紅的臉頰上。
紅彤彤的五指印深深印在他臉上,比他嚇到發(fā)紅的臉頰更為血紅。
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中年婦女愈發(fā)來氣,抬腳便踹,“你死人啊,打了人還裝傻!瘋子!呸!”婦女十分厭惡地朝肖子涵頭發(fā)上吐口水。
蘇盛行這時跑到走廊上來了,回頭就見肖子涵成了眾矢之的被人又罵又踹,驚呼,“住手!”
蘇盛行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肖子涵身前攔手護住他,“夠了,別再打了,他狀態(tài)不太好,我替我哥向你們道歉。”
蘇盛行說著站起身向母子倆深深鞠了個九十度的躬以表歉意。
他還沒起身,中年婦女尖酸譏諷兩個孩子,“打了人這就好了,鞠個躬就好啦?我兒子差點被你們害死噢,出了事情怎么辦,你們賠得起哇?!”
蘇盛行站直了,眼神驟冷,面容失笑,“這件事情是我哥不對,我們一定賠償。”
那婦女不依不饒,“賠償就好啦?你們把我兒子當什么啦?”
蘇盛行正欲辯解,有人已經(jīng)喊了醫(yī)院保安來了,“怎么回事?”
中年婦女一看保安來了,上去就勾住保安的手哭的凄慘,“哦喲,你是不知道啦,這里兩個臭小鬼打了人還不道歉,你說怎么會有這樣的孩子啦……?”
蘇盛行怒不可遏,“我已經(jīng)替我哥給你道歉了,我說了,我哥精神狀態(tài)不好?!?p> 婦女兩眼瞪得像死魚眼睛一樣,“精神病就關(guān)在籠子里不要放出來,野狗一樣的瘋子有什么用啦,死了也活該!”
肖子涵一點反應也沒有,口中呢喃,“活該……活該……”
蘇盛行離他最近,聽得清清楚楚,他的雙拳早已握在袖子下要爆發(fā)出來了。
那位病人在趕過來的醫(yī)生的安撫下氣息漸勻,“媽,好了,既然有精神病就別計較了。反正瘋子又活不長?!?p> “你們胡說!!”蘇盛行恨得再也壓不住他的情緒了。
奈何他身材矮小,壯碩的保安甩開婦女勾著的手臂便攔住了蘇盛行的拳頭。
“不許打人!你們?nèi)齻€都過來做個筆錄?!北0矃柭暫侵?。
蘇盛行冷聲回答,“等等!我哥現(xiàn)在精神真的不好,他不能跟你們?nèi)プ龉P錄,我跟你們?nèi)??!?p> “你……”婦女正欲反駁蘇盛行,被保安一個眼神瞪回去,她連忙閉嘴。
保安還算通情達理,“需不需要你帶著他去?”
“去哪?”蘇盛行不耐煩地蹙眉。
“去心理科做檢查?!?p> “不用了?!碧K盛行蹲下扶著肖子涵,斷然拒絕。
保安伸手攔住他,“不行,上面有規(guī)定,精神病患者必須接受治療。”
蘇盛行當場發(fā)火,“他不是精神?。 ?p> “那他為什么打人?”保安同樣情緒激動,不由分說把肖子涵拽起來。
蘇盛行狠狠咬上保安的手腕。
保安吃痛,立馬松手怒斥,“你們兩個真的有病吧!不看就不看!滾出去!”
蘇盛行緊緊撐住肖子涵身體的力量,顫顫巍巍挪著步子,“好狗不擋道!”
蘇盛行和肖子涵一路上都被人指指點點,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就這樣硬生生把肖子涵背回了家。
他第一次,這么痛恨這個世界。
冷血的人,冷漠的人心。
天大地大,居然沒有一位少年的容身之處。
他拜托梅嫂先去醫(yī)院照顧老嚴,他先看護著肖子涵。
肖子涵死咬下嘴唇,雙手抱拳合十,脊背彎曲,慢慢縮緊身體,額上的汗珠不斷冒出,滑落至鬢角,濕透鬢發(fā)。
他抖動的嘴唇靠上指骨,身心懼意未消,從出事到現(xiàn)在都無聲地抑制他的情緒,喊叫都不敢發(fā)出聲。
他在苦苦支撐著,既迷茫,又清醒……
“實驗品……實驗品……”只有肖子涵自己清楚的詞匯不停充斥他的大腦,眼前仿佛還是那個槍彈亂飛的戰(zhàn)場,那個剖人骨血的神羅族基地。
他每晚都做夢,子彈,彈殼,炸彈碎片落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他好怕……真的好怕……
曾經(jīng),他是軍中最優(yōu)秀的狙擊手。
造就他的是人,毀滅他的也是人。
人心那么冷,他真的好孤獨。
好不容易回來了,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到頭啊……
蘇盛行焦急地在他耳邊呼喚他的名字,他一個字都聽不見。
過往的種種如一顆幼種埋入寸草不生的土壤,逐步萌生發(fā)芽,似竹子的根莖一樣牢牢抓住土壤竭力生存。
從此,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開出一片竹林。
竹生空野外,他在滿魯克無人問津。
梢云聳百尋,雪峰之上,高處不勝寒。
無人賞高節(jié),他對祖國忠心一片,結(jié)果根本無處可歸。
徒自抱貞心,他渴望護國,無奈先自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