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晴好,南風(fēng)微起,宜出游,宜添衣,不宜動土。
時未過午,日光和煦,天空湛藍(lán),半絲云彩都無。
陸家鎮(zhèn)外三里,一汪半大的塘子映著天色,一派水光瀲滟。
半塘野荷,幾株粉琢玉砌,花開吐蕊,幾處芳華落盡,立著蓮蓬青青。
顧懷瑾一身短打,盤腿坐在塘子邊上,雙手捧著一只蓮蓬,摳摳弄弄,腳邊余下幾只新掐的尤帶著些水汽。
他懷中一方白色絲帕之上已碼著一小捧去芯的蓮子,另一方粗布那里隨手丟著幾粒沒去芯的。
哼,去芯的給娘,不去的給爹。
哼,爹的火氣忒大,多吃點蓮心,敗一敗。
哼,他的屁股到現(xiàn)在還疼著呢。
待得日頭罩頂,水洼旁散落的幾只牛羊吃了半天的草,已有些打飽嗝。
陳家阿婆背簍滿滿都是牧草,站起身子對著遠(yuǎn)處一身青衣的小娃娃遙遙喚道。
“狗蛋,該回家吃飯了?!?p> “好的,阿婆?!?p> 顧懷瑾脆生生應(yīng)下,揣好懷中厚此薄彼的兩包蓮子,顛著小步子往家趕,心情好得不一般。
早上出門時,他瞧見娘蒸包子了,是肉包子呢。
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顧懷瑾一把推開自家院門,登時愣住,紅撲撲的小臉蛋上笑容凝固。
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哪里來的兇徒,一張臉血淋淋的,面目猙獰,背上負(fù)著他家親娘在院子里左沖右突,眼看就要撞上門板。
顧懷瑾忽然來了膽氣,雙手叉腰,堵上自家柴門,大吼一聲。
“站住?!?p> “懷瑾?”
顧念生恍然回神,腳步猛然一頓,堪堪在門板前停下,低頭問道。
“是你嗎?”
“爹?”
一張小嘴張做老大,顧懷瑾仰頭,恰有血滴迎面而來,砸在他口中,又腥又熱。
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眼前這只地獄惡鬼是他親爹。
“爹,你…”
他一句囫圇話沒憋全,自家親爹已遞來個物件。
“快,拿著這個,一頭對著天,拉下另一邊的引線,快,快啊?!?p> 胸口起伏劇烈,顧念生一顆心如在油鍋反復(fù)煎烤,將喉中熟悉的腥甜味道死死壓下,他不停催促著身邊只有五歲大的孩童。
他,真是沒用。
佛蓮暈倒時,他就在身邊,他想帶著她找大夫,卻連家門在哪里都找不到,若是她有什么意外,他絕不會原諒自己。
“咳咳…咳咳…”
顧念生不敢再想,身側(cè)攥得死緊的拳頭忽然被一雙小手握了,平素一貫讓他頭疼的聲音,此刻聽來竟有些動聽。
“爹,煙信我放過了,別著急,我猜娘只是睡著了,她臉色好著呢?!?p> “是嗎?”
心中緊緊繃著的弦略略有些松動,顧念生緩緩蹲下身子,最終坐在地上,將背上負(fù)著的人小心擁入懷中。
站在一邊的顧懷瑾,沉默著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提醒。
“爹,你還是把臉洗洗吧,省的等下娘醒了,再被你嚇暈過去?!?p> “你…”
顧念生氣結(jié)。
見他不出聲,似在咬牙,顧懷瑾想了想,從懷里取出只粗布包裹打開,挑了一粒大的擦干凈,遞在他嘴邊。
“爹,我瞧你火氣大,吃顆蓮子,敗一敗?!?p> “懷瑾?!?p> “爹?”
“閉嘴?!?p> “哦,我去給你打水?!?p> “去吧?!?p> 日影西斜,風(fēng)吹檐角,嗚嗚咽咽。
佛蓮昏睡了大半天,最后是被餓醒的,掀開眼皮,她肚腹空空暗暗作響,一雙手用力揉了揉,終于想起一件大事。
“遭了,包子?!?p> 一個翻身,佛蓮還沒下床,已驚到了近旁守著的一團(tuán)小人兒。
“娘,你醒啦?!?p> 顧懷瑾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轉(zhuǎn)身去一旁桌案上捧了只陶碗,遞在她面前。
“溫許久了,不燙,快喝吧。”
“哦?!?p> 初初睡醒,佛蓮仍有些迷糊,端起就喝,一口而盡,一張小臉皺成一團(tuán)。
“這怎么,這么苦?!?p> 聽她這么問,顧懷瑾一張小臉紅紅的,自懷中取出一只白色絲帕圍成的小包裹,仔細(xì)攤開,捻了一枚蓮子,遞給她。
“娘,吃顆蓮子,我去了芯,不苦的,柳大夫說可以吃的?!?p> “柳大夫?”
佛蓮疑惑,顧懷瑾神色已有些扭捏,揉了她一角衣袖。
“柳大夫說,娘肚子里有小寶寶了,我想跟娘商量商量,能不能給我生個小妹妹?!?p> “我…有了?”
雙眼驟然睜大,佛蓮掀開被子,看向自己平坦無比的小腹,再瞧瞧小娃娃的一臉羞澀,幾次三番,眼角眉梢終于盛起滿滿的笑意。
四下望了望,她卻沒尋見心里最念著的人。
“你爹呢?”
佛蓮不解,顧懷瑾低頭不語,她并未瞧見,自顧自翻身下床。
“我自己告訴他去?!?p> 方出屋門,佛蓮腳步一頓,對著檐下靜立之人施禮。
“見過,方掌事?!?p> 方慶云躬身,深深還過一禮。
“夫人,無需多禮,如今您身懷六甲,自當(dāng)保重。”
“多謝,阿生,他人呢?”
方慶云垂眸。
“王爺…哦,不,公子他先前在廚房煎藥,此刻有些乏,在里面歇下了?!?p> “我進(jìn)去瞧瞧他?!?p> 佛蓮點頭,轉(zhuǎn)身就走,方慶云不語,眼中泛紅,遙遙再施一禮。
抬手推開廚房,煙火氣息混著濃濃的藥味迎面而來,佛蓮蹙眉。
居中的小爐之上有藥盅慢熬,近旁置著一張?zhí)梢?,顧念生和衣歇息其上,手中握著一柄蒲扇?p> 佛蓮矮身蹲在近旁,抽去他手里的扇子,卻瞧見他雙手掌心皆是紅腫,擦傷、水泡連成一片。
他額前發(fā)絲之下,新覆的白綢層層疊疊,隱隱透著血色,她心口疼得厲害,眼角淚滴大顆大顆落下。
滾燙的觸感跌入掌心,顧念生指尖顫了顫,側(cè)頭低聲喚道。
“佛蓮,你醒了?”
“嗯,我睡好了?!?p> 佛蓮輕輕攏了顧念生的手,眨了眨眼,想把眼淚收回去,他急著坐起,卻一陣頭重腳輕,一時只能躺著。
他沉默著,嘴唇抿得泛白,她側(cè)過身,將腦袋枕在他懷里。
“阿生,我實在太笨,沒能照顧好你?!?p> “我…沒事?!?p> 喉中聲音沙啞,顧念生指尖有細(xì)滑的發(fā)絲穿過,唇邊亦多了絲笑。
“你這么笨,我需得時時守著才放心。”
“嗯,阿生,我今日忽然覺得,狗蛋長大了?!?p> 許是頭暈,顧念生想了片刻才記起狗蛋是誰,神色一時有些復(fù)雜。
“他是長大了?!?p> 遇到事情,比他這個當(dāng)?shù)亩紡?qiáng)些。
“是了,我從前竟不知這孩子這般能干。”
重重點頭,佛蓮忽有些興奮。
“阿生,你知道嗎,從前都是他生病我煎藥,今日竟是換過來了?!?p> “佛蓮,你喝的藥是我煎的?!?p> 心中忽然涌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顧念生低聲道。
“我…我也能做許多事的,今天我只是…著急忘了路,摔了一跤,額頭磕破點皮,半點都不礙事的。”
“嗯,你聰明能干,誰都比不上。”
佛蓮在他懷里不住點頭。
“希望我肚子里這一個,將來像你?!?p> “像誰都好?!?p> 別像懷瑾小賊就成。
“阿生?!?p> “嗯?”
“狗蛋還給我剝蓮子吃了,真是懂事?!?p> “你…不覺得苦嗎?”
“他去了芯的,不苦?!?p> “是嗎?”
那個小賊。
一朝秋臨,北風(fēng)起,夜雨連綿。
顧念生一身新傷疊著舊傷,至陸家鎮(zhèn)落腳三月,一場病事來如山勢傾頹。
五年來,方慶云陪著少主人踏過劍影刀光,歷遍尋尋覓覓,日日心驚,夜夜難寐,唯恐他經(jīng)年所求一朝得償,少了一直以來強(qiáng)撐下去的執(zhí)念。
奈何,事實證明,這一番赤膽忠心,終歸是錯付了。
鎮(zhèn)西小小院落,終日炊煙裊裊,只見人間煙火氣,半點不見愁云慘淡的模樣。
秋至冬近,鎮(zhèn)上家家戶戶儲牧草、囤冬糧、制備皮貨,積年做慣的活計佛蓮半點沒落下,哪怕身懷有孕,哪怕家中添了個病人。
顧懷瑾當(dāng)真長大了些,不再日日瘋跑,專心在家守著親爹,每每佛蓮在時,兩人都是一副父慈子孝模樣。
又一日午后,雨停,無風(fēng)。
顧懷瑾接過自家親爹遞來的空藥碗,面上帶笑,少有的狗腿。
“爹,我瞧你今日氣色不錯?!?p> 顧念生蹙眉,緊了緊外袍,掩口輕咳幾聲。
“嗯,若你少開口,我許能好得更快些?!?p> “哦?!?p> 顧懷瑾扁著嘴應(yīng)了一聲,烏溜溜的眼睛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爹,我有件好東西,想拿給你瞧?!?p> “什么東西?”
顧念生側(cè)頭,忽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莫不是,從野地里捉來的?”
佛蓮自小膽大,蛇都敢捉,這小賊怕也是的。
“不是?!?p> 顧懷瑾轉(zhuǎn)身自一旁柜中尋了一個灰布包裹,笑著捧到親爹懷中打開。
“爹,摸一摸,是不是又軟又暖和?”
“這是…咝…”
指尖嘗試著探出,銳痛來得毫無征兆,顧念生匆忙縮回手握緊成拳,還未發(fā)作,已聽得身邊小賊一聲驚呼。
“呀,娘落了根針忘收?!?p> “你…”
“已經(jīng)好了?!?p> 顧懷瑾仔細(xì)檢查一番,再無不妥,拉過親爹的手掌貼上柔軟的衣料,完全沒理會他面上到底有多黑。
“娘縫了好久,給妹妹的小衣一件都沒做,只趕著做這件冬衣,爹穿上一定舒服又合身。”
“嗯。”
衣物一入手中,再舍不得放下,顧念生笑得有些傻,話出口卻是得意。
“你娘的手藝自是最好的?!?p> “爹,娘肚子懷里的,會是妹妹吧?”
“也許吧。”
唇邊笑意更深,顧念生的話里是少有的耐心。
“懷瑾,是不是,更喜歡妹妹?”
“嗯?!?p> 點頭似小雞啄米,顧懷瑾一張小臉紅了紅,等妹妹長大了,一定會像娘一樣漂亮可愛。
“我也是?!?p> “…”
親爹唇邊的笑和嫌棄過于真實,顧懷瑾無語凝噎。
冬去春來,再至初夏,陸家鎮(zhèn)西的小院熱鬧依舊,喧囂依舊,安靜依舊。
五月初十,晴,微風(fēng),宜添丁進(jìn)口。
日未過午,顧念生竹杖虛點,在自家院中來回踱步,踉蹌凌亂。
“爹,能不能別繞了,我眼暈?!?p> “你,閉嘴?!?p> “哦。”
佛蓮懷胎十月,昨日半夜發(fā)動,產(chǎn)婆、大夫都是早早備著,無甚不妥,可真到這一刻,顧念生才發(fā)現(xiàn)沒準(zhǔn)備好的人,是他。
這不是她第一胎,柳神醫(yī)向他保證,孩子不大,胎位也很正,不會有什么兇險。
可是,他怕。
顧念生知自己命中帶煞,進(jìn)產(chǎn)房可能會沖撞到她,可他想進(jìn)去。
哪怕他進(jìn)去了什么都做不了,他還是想進(jìn)去,哪怕只是陪陪她。
不知走了多少圈,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早已不能視物,此刻眼前卻盡是那一夜承風(fēng)殿走水,佛蓮倒在血泊之中昏迷不醒的模樣。
雙手止不住發(fā)顫,竹杖跌落在地,顧念生側(cè)頭,伸手。
“懷瑾?!?p> “爹,我在?!?p> “扶我進(jìn)產(chǎn)房?!?p> “爹?”
“快些?!?p> “哦?!?p> 引路在側(cè),顧懷瑾掌心所及濕冷一片,他抬頭,只見親爹雙唇緊抿,早已失了血色。
其實,他早就想進(jìn)來瞧瞧了,就怕爹生氣上火,這個時節(jié)蓮花還沒開呢,都沒有蓮子來敗火。
行至產(chǎn)房,顧懷瑾甫一推門,便有壓抑的痛呼直直傳來,他的小手猛然被攥得生疼,隨后便是一松。
這一瞬,顧念生什么都忘了,自顧自朝前沖去,猝然跌倒之前,他耳邊忽有嬰孩微弱的啼哭之聲傳來,不多時,哭聲漸近,有人對他反復(fù)說著什么話。
他仔細(xì)分辨許久,才聽得那是一句,母女平安。
顧念生尋至床榻近旁,佛蓮已累得沉沉睡去,他取出懷中帕子,一點點將她額上細(xì)汗拭去,指尖之下,她一張小臉仍不足他巴掌大。
她本就生得嬌嬌柔柔,年幼時被人暗害,傷了根本,他想盡辦法,拿藥材調(diào)養(yǎng)溫補(bǔ)多年才得如今這般,現(xiàn)在他竟自私到讓她忍著劇痛,再次為他生兒育女。
后怕后悔,顧念生心口如刀割斧鑿,劇痛難忍,對那期盼已久的小生命竟提不起半分興趣,直到慶云急得眼角發(fā)紅,硬塞給他。
懷中的身子軟軟的,只是那么一小團(tuán),緊緊貼著他的。
顧念生并沒抱過孩子,生怕自己哪里出了錯,他全身一片僵硬動都不敢動,連呼吸亦是輕的,直到耳邊聽得一聲低喚。
“阿生?!?p> “佛蓮,你醒了?”
“嗯?!?p> “累不累?”
“不累?!?p> 眼見親爹神色漸柔,顧懷瑾湊過來,見縫插針。
“爹,我想抱妹妹。”
顧念生蹙眉,冷冷道。
“一邊去?!?p> “娘你瞧,有了妹妹,爹就開始嫌棄我了?!?p> 扯著自家親娘衣袖一角,顧懷瑾幾乎要去抹眼角,佛蓮笑著安慰。
“習(xí)慣就好?!?p> 顧懷瑾眼中眼中含淚,他到底是不是親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