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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書

衣錦還鄉(xiāng)

十字書 姓姜不吃生姜 4964 2020-05-21 16:40:31

  陳十每個月的五號,也就是師傅給他發(fā)工錢的時候,陳十前半生最大的樂趣就是這個時當兒了。

  師傅這天早上給他發(fā)完三兩銀子,突然問:

  “十啊,你來多久了?”

  “師傅,三年了?!?p>  “三年了?今兒我和你師娘去串親戚,你也回去休息兩天!”

  “啊,好嘞,謝謝師傅?!?p>  于是他就給師傅師娘道了別,收拾好一個青布包袱,自個兒在店里取些東西給爹娘,再拿著和東西等價的銀子放進柜臺里的抽屜,自顧自的跑去洋記百貨買半斤桂花糖。

  干完這些就搭個趕驢車的,氣派的說句:“萬樹鄉(xiāng)。”就不再說話了,陳十也在潛移默化里被孫揚影響了。陳十覺得,自己的師傅是個讀書人,自己就是讀書人的徒弟,不能失了面子。所以自己做事也就得講規(guī)矩!這也是孫大掌柜尤為喜愛陳十的一點。一路走,陳十遇見了許多熟人進城、趕集的辦事的或是工作的。陳十認識他們,但他們卻是不認識陳十了。

  這條路很長,但在陳十心里卻很短,因為這條路是自己和家的唯一通道,將陳十和家緊緊連在一起。他認為很短的原因無非因為他能感受到家的這種存在的感覺十分的清楚。他想,這條路猶如連著他的臍帶,和那潦倒的家,拴在一團。他有時睡不著也會想想他九個哥哥姐姐,應(yīng)該也有這樣的想法吧!

  一路想,驢車就到了鄉(xiāng)下。陳十的爹:陳老五,此時正在田里拔草。他剛拔了不久,就聽見隔壁劉嬸兒的大嗓門兒:

  “老五!老五!你家陳十回來啦!現(xiàn)在可出息了!就在村口,你還不去接?”

  陳老五揚揚頭,聽完劉嬸的話,連忙抖了抖身上的泥巴和草,穿上田埂上的草鞋,他看了看挽到腿彎的褲子,又放下來。但是又左右看了看,麻布長褲和草鞋看起顯得相當怪異,他又挽起來,但是還是有些不對勁,哪里不對呢?他不知道。

  以至于陳十走到自家田邊,看見他爹陳老五的時候,陳老五還埋著頭看著褲子。在陳十面前,一只褲腿挽到腿彎,一只褲腿放了下來懸在腳踝的地方。陳老五尷尬的看過來,又突然想起褲子,感到一陣的難以言說的怪異。

  “十,回來啦!”

  “對啊,驢車快。娘在家吧?”

  “在呢。”說完陳老五放下另一只褲腿,朝著屋那邊喊:“陳十回來了,你給他做飯去?!?p>  陳十家的院子里探只滿是白紛紛的頭發(fā)的腦袋出來,是陳十母親。見站在田上的陳十,連忙在圍裙上抓了兩把,跑了過去。

  “十啊,回來啦!別在這站著,餓吧,我給你熱飯去。走,回家?!标愂锢愂氖只丶?,走了一兩步,陳十沒有動。本來陳十是想幫陳老五拔草的,才發(fā)現(xiàn)他娘扯著他手要拉他回家。陳十他娘看了看陳十和陳十的細布褂子,有點不自然。于是就僵住了,他娘尷尬的把手放開,伸了回去,又在腰上的圍裙抹了兩把:“走,娘回去給你熱飯?!?p>  “哦,好?!标愂€在想要幫陳老五拔草的事,卻發(fā)現(xiàn)他娘尷尬的神情。

  到家他娘就在廚房忙前忙后。

  “娘,十一、十二、十三呢?沒在家?”陳十環(huán)顧了一圈,也沒見著三個弟弟。

  “哦,十一沒放假,十二在你五哥那里,等會我去叫他們。十三不知道和誰玩去了!”

  陳十放下包袱,提起土窯燒的茶壺倒了杯水,就坐在木桌邊上。想了想,陳十又拿出包袱里的東西:桂花糖、給爹買的腰傷藥、給娘買的一件灰青布的馬褂子。

  陳十拿出他三年的積蓄,一張五十兩銀的大票子,還有幾張略小一號的銀鈔,一共七十八兩,他喜歡摸著錢。至少這二十一年來,他喜歡錢的觸感。他盤算著那點他的小心思,花三十兩買個孫記雜貨隔壁李員外那樣的后院子,一共有六間廂房、一個廳子、一個廚房和一個柴房,還有個能擺七八桌酒席的院子。再花二兩銀子買身衣服,十兩討個老婆,還能剩下些。

  正當陳十嘿嘿笑的時候,陳老五就回來了。看著五十兩銀子,陳老五簡直兩眼發(fā)直。陳十他娘走了出來,看了一眼,扯了扯陳老五,陳老五才收回他震驚的目光。陳十他娘端上了飯菜。陳十見狀也只是收了銀票笑著問:“娘,吃啥好吃的?”

  “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芋頭魚,你十三弟河里摸的。”

  一頓飯吃的沉悶悶的。吃完陳老五又出去了,陳十他娘收拾完也出門去,去了陳五家。

  陳十自顧自的四處打量這個屋子,是不同了。卻又有些相同,但陳十思前想后,這個家,到底哪里不同了?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不一會兒,陳十他娘回來了。領(lǐng)著個黑壯的漢子,穿個白褂子,裸著兩個膀子,臉上紅撲撲的,后面還跟了個三四歲的小孩。還有個女人在外邊兒抱著個還沒法跑沒法跳的小家伙。這就是陳十的五哥、五嫂,和陳五的兩個兒子。陳十三晃頭晃腦的跑進來,看見陳十這樣一個一米八的個子的人,陳十三又躲到陳家大娘的背后。陳十三認為,十哥應(yīng)當和陳十一差不多大。陳十去孫記雜貨的時候,十三也才四歲,陳十三他不確定這就是他十哥,不敢開口喊,也不敢上前去。就用個質(zhì)疑的眼神兒,盯著陳十。

  “十三!你不認得我了?”陳十仿佛知道陳十三的疑惑。陳十找到自己的包袱,拿了桂花糖,分給十三一大塊。

  “十哥?!标愂娏颂且簿筒还苋叨涣?,笑呵呵叫了聲陳十,接過糖去。糖這種甜甜的東西在這鄉(xiāng)里,一年都難得吃一回。

  “來,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誰家的?你爹叫啥?”陳十突然想逗一逗陳五的兒子,陳十去縣城的時候,這小家伙,還被陳十他五嫂抱在懷里。

  “我叫陳君,我是我爹家里的,我爹是陳五?!边@小崽子開始進門就有些頑皮,聽陳十這么一戲謔,倒有些慌,一五一十的答出來。

  “快叫十爹!”陳五叫道。

  “十爹。”陳君頭低著,擺弄自己的一雙手,又抬頭偷偷瞄了瞄他從來沒見過的這個“十爹”。迫于他老子的尊嚴,只好乖乖叫了一聲。

  “哎,乖。來吃糖!”陳十又掰了一塊下來,遞給陳君。

  陳君興高采烈的跑到院子里:“十三叔,看!我也有糖吃,哈哈!”

  陳十看著兩個差不多大的家伙,互相差了一輩。仿佛有些像小時候他和他幾個哥哥一樣,卻又不像。正當陳十還在想,陳五說:

  “老十,回來就好?!?p>  “是呀五哥,好久不見了。”

  “誒!對了,楊蓮快進來??!”

  “來了……叔叔好?!睏钌彵е⒆?,向陳十問了聲好。

  “五嫂?!标愂畱?yīng)了一句。

  “來,都坐著,坐著聊?!标惣掖竽锖鋈蛔哌M來,招呼著楊蓮,陳十和陳五。

  “對了,十二呢?娘不是說在你們那兒嗎?”

  “噢,他還在木匠鋪里等下就來?!?p>  “木匠活兒怎么樣?”

  “還不錯,嘿嘿。比起老十你算不了什么?!标愇搴俸俚母尚?,抿了抿嘴唇說道。

  然后陷入了一種無話可說的窘境。陳十從進了家,就明顯感覺這個家有些不一樣。

  “那里不一樣?”

  “到底那里不一樣了!”陳十想不通。

  本來是如此熟悉的一草一木,竟然有些陌生,眼前沒有變動過的景象又模模糊糊的和回憶里的樣子是可以重合的。卻多了些棱棱角角。陳十想不通,也懶得去想了。

  陳十他五嫂用抱著孩子的一只手,拐了拐陳五。陳五有些疑惑,又迅速的面無表情。

  “哎!最近做什么的都難啊,十,你們城里…咋樣?”陳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有了話題。

  “城里?也就那個樣子,勉勉強強吧。也不咋景氣,聽說是前邊兒打仗了,一個個的都把錢揣的緊的很呢!”

  “那咋可能!我聽人說城里人吃頓飯都得幾十來個銅板咧,咱這鄉(xiāng)里頭,十天半個月也用不了十個銅板啊!”

  “這年頭,啥活計都不掙錢了!”陳十突然想起他師傅孫揚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像模像樣的,提起茶壺,給自己斟了起來,這樣的派頭是十足的。

  這是一種鄉(xiāng)里人沒見過的怪異的動作和神態(tài),但在陳五小倆口的心里,這種神態(tài)似乎有些像他們心目中的有錢人才會有的神態(tài)。驀然的,他們這個弟弟的身份,隱隱約約里在陳五這小兩口心里拔高了許多。

  “哈,這樣的啊!嗯,也是…”陳五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話想說,卻被堵在了喉嚨里,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然后就又是一陣無話可說的沉默……

  “對,我去看看十二那家伙,我去把他叫過來?!标愇逅坪鯖]什么話想說,又企圖化解這樣的尷尬。他覺得心里很悶,他心里在盤算著另一件事情,卻不好意思說出來。他覺得這個屋子里很壓抑,很壓抑,似乎不太適合他,于是他想出去走走。說著說著,他就一邁腿,大步走出門去,拐出院子,就不見了。

  “咦,老五呢?”陳大娘從廚房出來拿東西,就看見陳五不在了。就剩下陳十和他五嫂抱著孩子坐在桌前,就這么坐著,兩人也不說話,就只是干坐著。

  “噢,五哥說他去喊十二,剛走。”

  “十二這孩子,跟你五哥做事兒,倒是挺認真,就是在這鄉(xiāng)里吧!唉!”陳十他娘嘆口氣,仿佛又想起了剛剛在陳五家,陳五給她說的那件事,卻不知從何開口。

  坐了一會兒,陳五就回來了。后邊兒跟著個十四五歲的壯小伙,走進門時,那條肥大的麻布黑褲子隨著走路的風飄一飄的格外扎眼,卻只穿到了腳踝上邊,大概是哪個大人的褲子。他穿著一件露肩的黑馬褂,肩上還漏出來幾塊被太陽曬破的皮膚,小麥色的皮膚,圓臉。除了馬褂的顏色,活脫脫的又是一個“陳五”。

  這就是陳十二,陳十見到十二,想拿一塊糖給這個曾經(jīng)他三個弟弟里最貪吃的家伙,卻又愣了愣。這么大一個孩子,可能已經(jīng)不吃糖了。陳十又縮回那只摸向包袱的手。笑了笑喊道:

  “十二!這么壯啦!好家伙,你不會也和十三那小子一樣,記不得十哥我了吧!”陳十把手搭在十二的肩上拍了拍。

  “記得,十哥。”十二恭敬的答道.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衣服下擺,扯著自己的褂子。

  “哈,還記得呢,來坐下吧。五哥你也坐?!?p>  陳十此刻才感受到這個家真實的模樣。這是一種陌生,和從前相同的是家的樣子,和從前不同的是家里人的那顆冰冷或者說敬畏的心。陳十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感受到本來源自血液的熱度,在他回家的這段時間,一次再一次的降低.。直到不再溫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刺骨的淡漠。血液本是同出一處的液體,卻被一種時間所化的蛀蟲,吞吃的干干凈凈。最可惡的是,這只蛀蟲在偷吃了親情的血液的同時,還把陳十和陳家人的身體中的同出一處的血,換做冰冷的水!這讓陳十想笑,但此刻他卻笑不出,又感覺想哭,卻也哭不出。以前陳十覺得:大概難過到哭就是最傷心的時候了吧!陳十現(xiàn)在不這么認為了:哭笑不得的痛楚,才是最難受的了。

  陳十記得,他在家的時候。十二、十三這兩個小家伙,最愛纏的就是陳十。吃東西都要來搶陳十的,十二十三自認為一個人是搶不了陳十的,于是兩個人常常合起伙一起搶陳十的來吃,當然,他們是搶不到的,搶到最后搶不到了,陳十再多分給他們倆吃一些。但是現(xiàn)在,十三見了陳十,開始變的害怕陳十,宛如一個陌生人。而十二竟然一反常態(tài)的不再親熱陳十,反倒是展現(xiàn)出一副恭敬和尊重的老實巴交的模樣,真是可笑至極!

  都圍坐在桌上,陳大娘還是在廚房忙前忙后的。十二連忙又把陳十的那只茶杯斟滿,又給陳五和陳十他五嫂倒?jié)M。

  “聽說要打仗了?你們城里有啥風聲嗎?”陳五開口問道。

  “啊,是啊,到處都在傳!現(xiàn)在東北三省都歸了日本人,上海虹橋淪陷了,聽說現(xiàn)在打到了吳淞江了!”陳十簡單的說了說他平時在店里聽客人聊起的事。不曾想?yún)s讓哥哥嫂嫂和十二更加確認,現(xiàn)在的陳十不再是個毛頭小子,而是消息靈通、在城里混的風生水起的一個有身份的“上等人”。

  “是嗎?你大哥就在上海啊!”陳十他娘正好聽見了,探出她那滿頭白發(fā)的腦袋。

  “大哥是軍隊的人,應(yīng)該沒事的,你放心吧!”

  陳十在一年前收到過一次陳大的信,信里大概意思就是問陳十愿不愿意去軍隊里呆。陳十一直都認為孫大掌柜的對他很好。他就回絕了陳大。想來陳大在軍隊多半是有個一官半職的,不然也不會讓陳十過去的。

  陳老五差不多也回來了,見陳五陳十二還有楊蓮都在,就一屁股坐下。

  “爹。”陳五陳十二和楊蓮分別問候了一句。

  “誒?!?p>  “爹,草拔完沒?要不我?guī)湍惆伟桑 标愂€記著拔草的事。

  “啊,不用不用不用。你做這些干什么,我自己就行了。”陳老五連忙搖搖頭。

  陳十想不明白,為什么他爹現(xiàn)在一改往日的嚴厲,竟然如此客氣的和他說起了話。為什么呢?陳十不知道,也沒有人能告訴他。

  “好吧.”陳十也只能妥協(xié)。

  “飯好了,吃飯吧!”陳十他娘端了菜出來。

  …………

  一頓飯吃的陳十一肚子疑問,什么味道都沒有吃出來,甚至,都不如他師娘做的。

  慢慢的天黑下來,很黑,一顆星星都沒有,連月亮都讓人找不出藏在哪里。吃過飯陳五和楊蓮、陳十二都回去了。陳十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陳十就這么坐著,望著天上黑洞洞的顏色,他還在想他爹和他說話的語氣,還在想陳五和他娘,還在想十二和十三對他的態(tài)度。陳十他爹在他的印象里,從來都不算高大,卻也是嚴厲的,到底是為什么變成了這樣?陳十始終找不到答案,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么了。眼下這片戰(zhàn)爭即將帶來的混亂、這個家、這個國家、這些身邊漸漸陌生的人,和原本應(yīng)該星星遍布,月亮盈滿的天空。都變的張牙舞爪的,像是要活吞了陳十才會罷休。望著這一片黑漆漆的天空,陳十不由的一陣哆嗦,他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被這片無窮無盡的黑暗,連肉帶骨的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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