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許亦真那雙誠懇而忐忑的眼眸,好久說不出話來。
我對我的那位前弟媳周曉涵女士談不上特別了解。我知道,陸陸曾經(jīng)很愛她。在有過交集的那段日子里,周為人處世落落大方,是一個頗有教養(yǎng)的女孩。態(tài)度溫溫?zé)釤岬?,脾氣很好。我母親很喜歡她。后來,她因為留學(xué)與陸陸天各一方,無奈仳離,讓我多少有造化弄人的感慨。我知道,她后來在國外與人同居,背叛了陸陸,給陸陸造成了嚴(yán)重的心理傷害。不過,我有時似乎也覺得她有點(diǎn)可憐。
一個女孩子,獨(dú)在異國他鄉(xiāng),丈夫簽證那么多次都通不過,傳聞中說是上了所謂的黑名單,永遠(yuǎn)也簽不過了,她當(dāng)時一定很絕望吧。她能完全放棄個人前途和理想,不顧一切回國嗎?那種情況任誰都很難抉擇吧。如果命運(yùn)能稍微善待她和陸陸一點(diǎn),她也不一定會背叛陸陸吧?我知道,他們曾經(jīng)深深愛過彼此。這一點(diǎn)不容否認(rèn),不管后來發(fā)生了何種變故。
“愛過。曾經(jīng)?!蔽疑髦氐鼗卮鹆嗽S小妹這四個字。
我緊接著說,“但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而不是曾經(jīng)。你明白嗎?”
鏡頭里,那個纖弱的人兒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容溫婉,有一絲凄惶。我忽覺不忍。
“你和陸陸,你們倆現(xiàn)在好了吧?”我笑著問她。
許亦真的眼里,又浮現(xiàn)了那種羞澀的神情。她垂下眼簾。
“嗯?!?p> 好個許小妹!答案竟然和陸陸給我的一樣!這倆人互相抄答案的是不是?也不知道是提前串好了供,還是真的心有靈犀。不管啦,得到肯定答案就行。我才不管這倆人私下里怎么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呢,別來酸倒我的牙就行。
我于是開啟下一個話題,詢問失憶和PTSD對她目前工作和日常生活的影響。主要是在記憶力和集中注意力方面,有無造成困難。
我突然被打斷了。
“陸姐姐,周五那天上完班,晚上我失眠了。一直沒有睡著。”
對面的人動了動唇,接著囁嚅道,“陸姐姐,我平時喜歡涂鴉寫一些短句。一直睡不著,我就只好起來,把腦海里出現(xiàn)的句子記了下來?!?p> 我笑問,“可以讀給我聽一聽嗎?”
傻姑娘受到鼓勵,靦腆地笑笑,從鏡頭前走開。不一會兒,她取來一個黑皮筆記本,抬眼望我。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我鼓勵她。于是她打開筆記本,柔聲朗誦起來。
“像灰暗枯憔的枝椏上新冒的那一點(diǎn)綠/像溫軟拂面的柔風(fēng)里裹挾的那一絲雨/像黑云壓境的夏日,忽然襲來的那一陣風(fēng)/和之后的傾盆如注/像久候不至的夜里,那一串悠揚(yáng)婉轉(zhuǎn)的和弦鈴/它再一次溫柔地震動/像此刻的我,又想起了你/雖然,我可以在沒有你的世界里存在/但那不叫活著”
許小妹讀得很好聽。輕柔甜美的語調(diào)里,飽含著一種動人的情感。
這是她寫給陸陸的吧?我微笑起來。
“‘但那不叫活著’,很美的句子?!蔽以u論道。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到許航,我可憐的媽媽,可憐的姐姐。我很想秦月,心里好難過。這么多年,我媽媽獨(dú)自承擔(dān)著痛苦,我卻傻乎乎的一無所知。我好自責(zé),哭了很久。最后我。最后我也想到了陸總。我想到他白天望著我的樣子,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說話的人停頓不語。
良久,她深深嘆息,“能夠再看見他,聽到他的聲音,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不管我曾經(jīng)做過什么樣的錯事,他都還是選擇同情我,包容我,他是一個多么,”
她深吸一口氣。那一刻,她彷佛想要找一個特別的詞來形容她心底里想要表達(dá)的東西而不能。她久久地停在了那里。忽然,她好象意識到了什么,紅了臉,沒再繼續(xù)往下說??赡苓@個傻姑娘意識到,她畢竟不是在自言自語?有些話她不好意思當(dāng)著我說出口吧。
于是,我極為樂于助人地接了下去,“他是一個多么傻的人??!”
傻姑娘怔了一下,急急說到,“不,他不傻,是我傻!”
我點(diǎn)頭表示同意,“你們倆做夫妻很合適。都差不多的傻,也差不多的軸?!?p> 某姑娘滿面緋紅,好象被我的評語給噎著了,半天也嘟囔不出話來。
最后,她期期艾艾地問,“陸姐姐,陸總他,對您說了什么嗎?”
我好笑道,“和你一樣,只說了個嗯字。你們倆這嗯來嗯去,倒是恩愛得很吶?!?p> 鏡頭里的人默默無語。一種幸福的神采從她的雙眸中傾瀉了出來。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個成語,流光溢彩。確實(shí)很傳神。
我忽然好奇起來,“你們倆有什么具體打算么?年內(nèi)會結(jié)婚么?”
她一震,“陸總他,對您是這么說的嗎?”
我笑了,“我不知道呀。怎么,你們倆還在打啞謎呢?他周末不是去找你說清楚了么?他老兄到底是怎么跟你說的?”
許亦真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沒有說嗎?陸陸這個呆子,不會還在搞什么心悅君兮君不知吧?真心受不了這倆人,性子都這么摸,墨墨跡跡的。我要是不順?biāo)浦垡话?,完全等著這兩人順其自然的話,我估計等他們倆成了,楊帆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我要不要讓這兩位順其自然,不在旁邊煽風(fēng)點(diǎn)火呢?這樣我能周末把楊帆繼續(xù)塞陸陸那兒,我自己趕緊把我要改的那幾篇狗皮膏藥發(fā)了,趕緊升我的副高?我微微走了神。
不過,看著眼前屏幕里這個有著酡紅臉蛋、滿眼星光的傻姑娘,我知道,我不會那么自私的。為了我的那個又愣又呆的老弟,我也不可能這樣滴。
對面的人安靜了一會兒,輕柔地說,
“周六早晨,陸總打電話給我,他說我們正在做的那個項目,就是要去BJ總公司匯報的那個,要得很急。他問我,如果我的身體情況允許的話,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公司加班。”
艾瑪,還一起去公司加班,真是笑死個人。我繃緊了臉,努力制止自己翹起的嘴角。沒想到陸陸私底下這么好玩,很有幽默感么。
“那你真的跑去你們公司,和他一起加班啦?”
傻姑娘點(diǎn)點(diǎn)頭。“我們修改了一遍幻燈片,他讓我給他演練了一遍。晚上他請我吃過飯,再送我回家的。”
這約會節(jié)目新奇,演練幻燈片。也不知道正襟危坐聽許小妹用這種溫溫柔柔的聲音讀幻燈片的我的那個呆弟弟,有沒有心思集中精力。哈哈哈。
“那昨天怎么回事?”我笑問。
許亦真好像有點(diǎn)不好意思再說了。
我一本正經(jīng)地補(bǔ)刀,“繼續(xù)加班。到陸總家里加班?!?p> 傻姑娘被我的揶揄弄得徹底尷尬了起來。她小聲嘟囔,
“是陸總說,他家的電腦比公司里的快。還有,許航也可以去他家玩,和您兒子,楊帆哥哥一起玩游戲。我就同意了?!?p> “然后你們又演練了一遍幻燈片?”我一絲不茍地斷語。心里笑得要死。
“那倒沒有。孩子們想要吃烤串,他給他們做燒烤,我給他幫忙來著?!?p> “你們倆現(xiàn)在是男女朋友了吧?”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鏡頭里的人好象被我的問題問住了,凝然地看向我。
“不是?!”我奇到。
“他沒說?!蹦彻媚锏吐曊f。
我著急喊道,“亦真妹妹啊,你可要小心!我告訴你,現(xiàn)在的男人都這樣,一個個比狗都精。你得矜持著點(diǎn)兒啊。他還沒說你是他女朋友呢,你怎么能就答應(yīng)了他,跟著他去他家做烤串呢。你要是我親妹妹,我可不準(zhǔn)你這樣!”
聽了這話的人有些黯然,喃喃地說,“或許我當(dāng)年也是這樣,投懷送抱的,所以才和許航爸爸有過,”
未等她說完,我趕緊打斷了她,
“哎,你別胡思亂想啊。怎么能用這么個破詞兒說自己呢!以后不許了。你就是,”我仔細(xì)想了想,“缺少應(yīng)對男人的經(jīng)驗,還有,缺少一個軍師!”
“軍師?”
“對,類似于閨蜜這種。我不是毛遂自薦啊。我畢竟是你那親愛的陸總的姐姐,你把什么話都告訴我,也不見得合適,將來鐵定會后悔的。你有沒有什么其他朋友?可以互相聊聊心事的?”
許亦真好象陷入了回憶。半晌,她微微一笑。
“曾經(jīng)有過一個師兄,我和他通信很久。我什么話都跟他說?!?p> 我忽然想起來,這就是陸陸和許媽媽曾經(jīng)提到過的,許小妹的筆友了。陸陸曾經(jīng)說過,許小妹的這個筆友不是他的障礙。那么,是她的男閨蜜?我真難以想象,以她這么膽小害羞的性子,也會有無話不談的男閨蜜。真叫人好奇。
“他是不是臭棋簍子,老給你出昏招啊?”我笑著問。
“沒有,他總是拽著我,不讓我,不讓我那么沖動。他一直希望我能理智。可是,我忍不住?!?p> 許小妹無奈地看向我,聲音中染上一些傷感?!瓣懡憬悖徊m您說,從小到大,陸總是第二個趕我走我也不愿意走的人。第一個人是秦月?!?p> 我搖了搖頭,“哎,你的這個陸總啊,我坦白說,恐怕也不是什么完全的好人。許小妹啊許小妹,你這也太弱了。我本來還以為,從今往后,你的陸總要被你吃得死死的變成個妻管嚴(yán)呢?,F(xiàn)在看來,你這完全是個被領(lǐng)導(dǎo)者的樣子啊?!?p> 許小妹溫柔地笑了。
“陸姐姐,你說陸總他,真的對楊大哥說,我是他的,”她的眼里一片星光,輕輕地吐出那三個字,“未婚妻~?”
“對啊,他一直這么說的。不過,從今晚你跟我說的這些話,我覺得,你的這位陸總也不容小覷。許小妹,你可要擔(dān)心點(diǎn)他!”我玩笑道。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行,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醫(yī)生與患者之間的關(guān)系,甚至已經(jīng)超越閨蜜的范疇,可以歸入八婆或者居委會大媽的行列了。但是我管不了了。是非分明,堅持正義,這是一個人最起碼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不是嗎。
“你是說?”許亦真遲疑地問。
“欺負(fù)你呀,許小妹!”我恨鐵不成鋼地說。
“你是說,他對我不是真心的嗎?”她惶然問到。
這一句已經(jīng)超出了玩笑的范圍,我趕緊熄火,“這個么,根據(jù)你車禍之后,你的陸總茶飯不思邊幅不修胡子拉碴生人勿近的那副慘狀來看,我覺得他對你應(yīng)該是真心的。”
傻姑娘顯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我又好笑,“你根據(jù)陸總的親姐姐給你提供的信息就輕易做出判斷,是不是有點(diǎn)傻?”
顯然,眼前的傻姑娘已經(jīng)被我捉弄得無所適從了。“陸姐姐,我信任你。我的命就是你和楊大哥救的,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誠懇地說。
“亦真妹妹,你言重了。好吧,如果一個人救了你的命,然后再賣了你,你該怎么辦?”我繼續(xù)逗她。
許小妹怔怔地,一時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
“陸姐姐,我心甘情愿。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幸福,很快樂。我不管他是不是,是不是想要欺負(fù)我,欺騙我,我情愿被他騙?!?p> 許小妹的眼里,有一種迷幻的色彩,如夢如幻。這一回,輪到我愣在了那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傻妹妹,愛一個人,首先得學(xué)會保護(hù)好自己啊?!蔽腋袊@道。
我告訴眼前這個我稱為傻妹妹的人,“我建議你和陸陸再好好地談一談,打開所有心結(jié),了解彼此心意。同時,我也建議你和章洋談?wù)?。?p> 許亦真現(xiàn)出極為不情愿的神情。“我不想面對許航的爸爸。我會參加組會完成工作的?!?p> 她很堅決,于是我不再催她。我們互道了晚安,約好了下一次門診復(fù)查的日子。
隨后的幾天風(fēng)平浪靜,工作上也沒出什么事。就是那個叫程力的患者病情逐漸吃緊。他接受ECT過程中極力反抗,治療被迫中止很多次。我和肖然都單獨(dú)或同時找了他多次交流。他無法接受現(xiàn)實(shí),反復(fù)糾纏在他的那位男同學(xué)不來醫(yī)院探訪、中斷交流、毫無音訊的行為。盡管他的母親、姐姐們、我們醫(yī)護(hù)人員輪番勸說,給予心理輔導(dǎo),外加多種藥物加ECT治療,他的病情仍然沒有得到緩解。而且,他漸漸有一些思維奔逸與偏執(zhí)妄想的情形出現(xiàn),讓人擔(dān)憂。尤其是他還鬧起了絕食抗議,我們差點(diǎn)插了鼻飼管。好在最后,他的管床周護(hù)士似乎與他有了點(diǎn)默契。后來就由周護(hù)士給程力喂飯,絕食的鬧劇才算過去了。
肖然那些天表現(xiàn)得很正常。我們之間的相處回到了以往的狀態(tài),他對我尊敬有禮。有一天,徐展來科里找他,他大大方方拉著徐展的手向我們所有人介紹,徐展是他的女朋友。任護(hù)士長于是打趣他們,說他們保密工作做得好,大家一通哄笑,弄得小徐醫(yī)生很不好意思。后來,徐展在走廊看到我,問起周末在我家的聚會安排,我給了她地址和電話。
肖然的母親一直沒有來找我。我也理解。對著一個陌生人吐露心聲,尤其是自己孩子的同事,肯定是有顧慮的。許小妹能對我如此信任,不得不說,我多少也是沾了她那位親愛的陸總的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