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三，清明節(jié)。我沒有和家人一起參加黎家一年一度的祭祖儀式，而是謊稱要參加社團活動，來到了和她約定的車站。約定的時間是早晨八點二十分，而她幾乎一分不差地從人群中鉆出，來到我的面前。
“久等了。”她穿著淺藍(lán)色的襯衫，深棕色的單馬尾在帶著涼意的晨風(fēng)中飄搖。
“喏，拿著吧?！彼岩黄繘鰶龅牡V泉水拋給了我，我慌忙伸手接住。
大概過去了一分鐘，一列倒映著陽光的列車緩慢停在了我們面前。電車很準(zhǔn)時。
平時擁擠的三號線，今天卻意外的空曠。幾個中年人坐在冗長的黃色座椅上，或是在看手機，或是倚靠在椅背上打盹。我和她坐在他們對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電車飛速穿行在浸潤在陽光中的城市，留下了一條光之軌跡。
“昨天一天都沒有跟我說話，給你留了便簽也不回應(yīng)，怎么了，還在生我的氣？”
“當(dāng)然沒有，只不過是太忙了，沒有時間罷了。你前天說的話是認(rèn)真的嗎？”
“跟我這樣的大忙人相比，你那些工作算不了什么。”她正視了我一眼，“不過沒想到你還是這樣認(rèn)真的人?！?p> 我望著車窗外反射著陽光的中心大廈，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從放在胸前的包中拿出了一張昨天繪制的速寫，那是夜間的蘇州路?！斑@個給你，”我說，“算是補償你的禮物?！?p> 她仔細(xì)的端詳了一會那段通往無盡遠(yuǎn)方的路，兩旁新舊的建筑被路燈渲染上了一層光暈。
“夏雄，你學(xué)了幾年繪畫了？”
“去年才開始畫，也是憑著感覺一點點畫，不過，我對專業(yè)知識一竅不通?！?p> “才一年就能畫成這樣？”她驚喜的看著我，“沒想到你在繪畫方面這么有天賦！”
“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收下吧?！?p> 隨著城市被拋在遙遠(yuǎn)的身后，電車?yán)餄u漸空曠起來。最后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2
我們在大北灣站下了電車，實際上是不得不下，因為那是終點站了。港口上空闊的可怕，時不時能看到一艘漁船從渾黃的海面駛過。海水無力的拍打著防波堤上的混凝土錐巖。一條早已失去生命的木船被棄置在了岸邊。綁在水泥柱上的細(xì)竹竿在海風(fēng)的吹拂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敲打著。我看了看手表，才九點半。
她摸著防波堤厚厚的水泥邊緣，一言不語。只有浪拍在海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
“難不成你就想在防波堤上待一整天嗎？”我邊踩著堤上的碎石邊問道。然而她沒有回答。
她坐在了海堤的邊緣上，在海風(fēng)中望著遠(yuǎn)方的小島。
我沒再說什么，在她的旁邊坐下，也向那個方向望去，卻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只有茫茫的一片大海。我看著她，她仍然在凝視著海與天之間不清晰的分界線，就像看著那幅畫時一樣。
“夏雄，能聽我說嗎？”
“怎么了？”我忍不住問道。
“以前的我總是因為一點小事出錯而生氣，就像小孩子一樣?！彼蜻h(yuǎn)方的天際線，“每當(dāng)我一個人不能平靜的時候，爸爸就帶我來這里，看著這片大海，就覺得心放松了下來?！?p> “從那之后，每次來到這片海邊，我都會想起他曾經(jīng)對我說的那些話。‘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能夠快樂的生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p> “可是，爸爸因為工作的原因被調(diào)到了外地，起初每周會回來一次，后來他變得越來越忙，只能一個月回來一次。”她停頓了一下，“現(xiàn)在，我一年也很難見到他幾次。他真是一個比我還忙的人呢，夏雄，你說呢？”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眼角掛著一絲淚光。
“喂，你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還是帶你回去吧?！蔽一琶?yīng)答道。
“夏雄，你真的認(rèn)為我們還僅僅停留在同學(xué)關(guān)系上嗎？”她把頭埋在胸前，輕輕的抽泣了起來?！拔乙詾槟氵€能回憶起那件事，還能回憶起我對你說的話！”
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提到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聽說她平常都是一個人住，父母都忙于工作，也沒有親戚住在附近。
“從初中到高中，這六年來難道你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等待著與你說話的機會嗎？！你卻每一次都在躲避我，我好不容易在學(xué)校里有了自己小小的朋友圈，卻還是找不到一個能像你一樣能夠像家人一樣安慰我的人，我原本以為和你在一起就能找回我期待的那些東西，你卻只是把我當(dāng)做一個普通的朋友對待！”
海風(fēng)忽然猛烈起來，天空泛著陰沉的灰白色。緊接著，我的額頭感受到了淅淅瀝瀝的雨。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和我之間是再平常不過的同學(xué)關(guān)系，我們過去的感情也僅僅是停留在朋友這一層面。為什么她會突然提到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呢······我看著她眼中的光芒，沉睡在遙遠(yuǎn)回憶中的那個閃光點突然浮現(xiàn)出來，照亮了一切。
六年前······
國慶節(jié)前的最后一天，下午五點，天空飄起了雜亂的雨絲，同時東都路中學(xué)宣布放學(xué)。
五點三十分，七年級的黎夏雄準(zhǔn)時從校園中走出，天空變成了殘影般的黃色。暴雨清洗著整個城市，空氣漸漸變成了半透明的墻壁，雨水已經(jīng)漫過了人行道。
“今年第十七號臺風(fēng)‘溫斯’于今天下午五點登陸，房城市氣象部門發(fā)出暴雨黃色預(yù)警······”廣播新聞從停在路邊的汽車中傳出，但被一聲炸雷打斷了。夏雄繼續(xù)打著傘在濃密的雨中前行。傘布被雨水沖刷著，每走一步都要頂著強大的風(fēng)雨。在路旁的電話亭邊，他看到了一把已經(jīng)損壞的雨傘，那里站著一個躲雨的女孩，全身都濕透了。在雨中，他隱隱聽到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粗品?yīng)該是同校的學(xué)生······
他用傘沿遮住了她面前的雨。她低著頭，似乎沒有看到他。淚水從臉上滴落了下來。
“同學(xué)，”他小心的問道，“怎么了？”
她抬起頭，一雙被淚浸濕的雙眼看著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是不能回家了嗎···算了，還是問問她吧。
沒有等夏雄開口，女孩小聲的回答道：
“爸爸······今天有事······不能來接我了。交通卡······也忘在家里了······”她還想說點什么，又小聲地抽泣起來。
“那你母親呢？你有沒有她的電話號碼？”除了妹妹外，夏雄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女生哭泣。眼前的景象讓他有些驚慌。
“媽媽······在BJ工作······還沒有回家······”女孩停止了哭泣，頓續(xù)的說道。
“那······你先到我家等一會吧，我打電話和老師聯(lián)系一下，之后送你回家。這樣可以嗎？”
女孩點點頭，似乎是同意了。她走到了他的傘下，濕冷的胳膊一直抱著那只紅色的書包。兩個人就這樣慢慢走著，沒有說話。
夏雄拉開沉重的防盜門，打開了客廳的燈，讓光線充滿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家里沒有人，你先在這等一會，我去給老師打電話，你是幾班的？”
“初一十班。”她的聲音仍然很細(xì)微，卻意外的清晰。
十班？跟我是同班同學(xué)？
那之前為什么我沒有注意到她呢？
“對不起······那個，你叫什么名字？”
“池雨馨?！?p> 池······雨馨？她就是那個每次考試都排在班級前五的女生？雖然他們在成績表上常常排列在前后位，但是他們在生活中從未見過面。
“喂，你好，啊，原來是夏雄同學(xué)啊，什么？池雨馨同學(xué)在你家······哦，原來是這樣啊。好的我知道了，那我馬上和她家長聯(lián)系?！?p> “好，謝謝老師?！毕男蹝煜码娫?，才發(fā)覺池雨馨在輕輕的拉著他的衣袖?！拔摇ぁぁぁぁぁた梢栽谀慵依锵丛鑶?？”她羞怯的問，“衣服都濕了······”
“那······我?guī)湍闳ラ_熱水器，濕衣服就放在墻角那個塑料箱里······換洗衣服，就穿我妹妹的吧?！?p> “謝謝！”她忽然高興了起來，脫下了沾滿泥水的運動鞋，小心的走進(jìn)了夏雄家的浴室。夏雄尷尬地打開莉華房間的房門，從衣柜里拿出了換洗衣服。他走到浴室門前，用浴巾把妹妹的衣服包了起來。
“換洗衣服就放在門口了，等會你自己拿吧?！薄爸x······謝謝你！”
在池雨馨洗澡的同時，夏雄換下了已經(jīng)淋濕的校服，倒了兩杯熱水。被太陽燈照亮的淋浴間里，隱約傳出了女孩的歌聲。他實在不想再回憶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一切，于是打開了電視機。
“下面插播一條緊急新聞。超級臺風(fēng)‘溫斯’已于今日下午五時于我市登陸，中央氣象臺發(fā)布暴雨藍(lán)色預(yù)警，預(yù)計未來12小時內(nèi)將有400至500毫米降水······”
莉華他們估計也被困在姑母家里了······夏雄喝了一小口熱水，看著電視上正在播放的實時新聞。還是給他們打個電話確認(rèn)一下吧······
他拿起聽筒正要撥號，熱水器突然停止了工作。不好，過熱了······夏雄一邊想著，一邊向浴室小步跑去。
“對不起，雨······池同學(xué)，請你重新打開淋浴器，讓熱水器重啟一下?！彼麑χ∈覍徤鞯恼f道。
“不用了······我已經(jīng)洗好了?！彼崛醯穆曇魪哪ド安ＡчT的另一邊傳來。
夏雄攤倒在沙發(fā)上，望著天花板。外面的天空越發(fā)的陰沉，狂風(fēng)里裹挾著雨，發(fā)出了恐怖的呼嘯。
她從浴室里走了出來，淡綠色襯衣隨著步伐擺動著，濕潤的長發(fā)垂在她淺紅的耳邊。
“吶，”她害羞的問道，“能幫我吹頭發(fā)嗎？以前都是爸爸幫我吹的······”
夏雄拿著松下牌吹風(fēng)機，從臥室里輕輕走出。紅霞從他的耳根一直燒到了臉頰。她坐在沙發(fā)上，雙腿陷進(jìn)了毛茸茸的坐墊里。他撥動著她棕色的發(fā)梢，那上面殘留著玫瑰露洗發(fā)水的氣味。溫暖的水花沾滿了他的雙手。
一道白光穿破天際，瞬間讓一切都黯然失色，緊接著，炸響的雷聲仿佛貫徹了整個世界。他的心臟感受到一陣猛烈的痙攣。
她像受到驚嚇的小貓一般撲到他的胸前，那被襯衣包裹著的身體顫抖著。就在那時，不知為什么，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親切。
“不要怕，池同學(xué)，不過是打雷而已?！背赜贶靶呒t著臉從他的懷中坐起，整理著吹干的頭發(fā)。
窗外的風(fēng)漸漸停止了肆虐，淅淅瀝瀝的小雨拍打著窗欞。遠(yuǎn)處偶爾傳來一陣低沉的雷聲。
“夏雄同學(xué)，我聯(lián)系了池雨馨同學(xué)的家長，她的父親說他一個小時后會來你家接池同學(xué)，在那之前池同學(xué)就拜托你照顧了?！?p> “那個，你······叫夏雄吧，”她小心地問道。
“是啊，有什么事嗎？”
“我······我不想回家，爸爸平常都在外面工作，我一個人在家里很害怕······我······能在你家里多待一會嗎？”
“這個······沒問題，你就當(dāng)是在自己家里吧，我會照顧好你的?！毕男塾悬c猶豫，但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真的很謝謝你！”她的臉再次紅了起來。
夏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池雨馨的咳嗽聲打斷了。他慌忙抽出了幾張面巾紙遞給她。
“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的，夏雄同學(xué)······”話還沒說完，她又劇烈的咳了起來。
“池同學(xué)，你先躺在沙發(fā)上吧，我去幫你倒熱水?！毕男鄯鲋稍诹松嘲l(fā)上，她的長發(fā)披散在柔軟的坐墊上。他拿起了自己的外衣，小心的蓋在了她的身上。
他向茶杯中添了些熱水，打開了放著應(yīng)急藥品的抽屜。應(yīng)該就是普通的感冒吧···讓我看看······感冒藥感冒藥······
他把端著的熱水和藥輕輕放在茶幾上。池雨馨閉著眼，被外套覆蓋著的胸部隨著她的呼吸均勻的起伏著。
“池同學(xué)，池同學(xué)，雨馨？”他坐在她的身旁，小聲地呼喚她。
她的雙眼微微張開著，用眼神應(yīng)答著他。
“喝點熱水吧，還有這些藥，都吃下去就會舒服些了?！?p> 她看著他的眼睛，沉默不語。只有外面的風(fēng)還在持續(xù)著。
一滴閃亮的水珠從眼角滿溢了出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流淚，好像心中被隱藏的一隅突然暴露在陽光之下?？粗谧约荷磉叺哪泻⒉恢?，她拉住了他溫暖的手，顫抖著嘴唇努力的說出了那句話：
“你······能做我的朋友嗎······”
在說那句話時，第一次，夏雄看到了，她的臉上顯現(xiàn)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