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他跟著父親一路來到有容書院。
他記得那個一個悶熱的清晨,父親帶著他走進有容書院。院中一位老人家正在灑掃庭院,見他們進來便走上前問話:“先生您是?”
父親對老人家行禮,“老人家您好!我是嚴先生的故友。今天帶著犬子來求學。”
老人家趕忙回話:“您是京里來的舒先生吧?嚴先生等您好幾天了,快請進吧!”
老人家?guī)е透赣H走進書院后院一處廂房。不一會兒,聽見門外有人喚了一聲:“逸仁!你可來了!我可是等你好幾天了!”來人一把推開了門,笑呵呵地沖著父親走進來,然后摟住父親的肩膀。這個人就是他日后的先生——嚴近芳。當年的嚴近芳身材要比父親瘦弱很多,下頜留著稀疏的胡須。一上來就和父親勾肩搭背,樣子看起來有些不正經。他們兩個寒暄了幾句后,嚴近芳才顧上看看站在父親身邊的他。
嚴近芳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揶揄地問父親:“這孩子是?”
父親對自己說:“這位是嚴先生,向先生行禮!”
他向嚴先生鞠躬行禮,小聲說道:“嚴先生有禮!”
嚴近芳趕忙扶起他,仔細打量著他,然后問他:“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回話說:“陸語遲!”
嚴近芳似乎被他的名字嚇到了,轉頭看了一眼父親。
父親說:“他隨母姓!”
嚴近芳接著問他:“今年幾歲?”
他接著回:“六歲!”
嚴近芳問完了摸摸他的頭,走到門外叫來了一個大哥哥帶他去后院見了師母趙氏。那個大哥哥就是嚴闊,那年的嚴闊也只有十一歲。嚴闊大哥帶他回了嚴家,他第一次見到了師母趙氏,是個和母親一樣溫柔的女人。那天師母特意為他做了淮揚菜。
用過午飯后,父親跟他簡單囑咐幾句話。囑咐他這位嚴先生是如何的博學多才,囑咐他往后要聽先生的話,囑咐他孤身一人在外不能再肆意妄為......或許是見他絲毫不作回應,父親也就不再多說什么,獨自一人離開書院回京了。
父親離開后,嚴近芳大概是好奇他們父子獨特的相處方式,問他:“為何不送送你父親?”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嚴近芳的問題,只是悶著頭逃避。
嚴近芳也不強迫他回答,又問一句,“留下你自己在書院不害怕嗎?”
他沒什么好怕的!對他來說母親離開后,自己在哪里都是一樣,害怕也沒有用!離開舒家反而不覺得那么壓抑了,就沖著嚴近芳搖搖頭,“不怕!”
嚴近芳指著嚴闊對他說:“明日開始,跟著嚴闊大哥早起讀書!”
他一直記得那時嚴闊哥哥笑呵呵看著他的模樣。母親過世后,那是他見到的最溫暖的笑容。當時,他沖著嚴闊用力地點點頭。
就這樣,他就跟隨嚴近芳在書院生活。到如今已經六年有余。這些年,有大哥的照顧,師母的疼愛,再加上小荷妹妹的陪伴。日子過得很是輕松自在!
回憶至此,他將玉璧和遺書原封放進了錦盒當中,將錦盒放進了衣柜當中。不愿意再看到這個跟舒家唯一有關系的東西。
時光匆匆,歲月如梭!轉眼間,陸語遲馬上就要成年了,這已經是他生活在書院的第十二個年頭了。
大哥嚴闊結婚后就留在書院坐教書先生,嚴家的家務事就由大嫂料理。小荷妹妹也已經十二歲了,被先生送去了一家女子學堂讀書。自從師母離世后,小荷就幾乎整天纏著陸語遲陪她,常常對陸語遲說等她長大,要和他結婚。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就是如此不過了!
嚴近芳以年事已高、身體不適為由,辭去了有容書院山長。整日待在家里面,養(yǎng)花侍草,帶帶孫子,享受天倫之樂。隨著陸語遲一天天的長大,他時常有些恍惚,仿佛已經可以從少年的身上看到當年老友的影子了。每每獨自一人坐在書房時,總是會想到這位老朋友。當年他與舒逸仁最后一次見面,就是在這間書房內。
那時初次見到陸語遲,就覺得這孩子除了長相清秀外,透著一股靈性。他忍不住感慨,“瞅這孩子的模樣俊俏,真像陸銘心!”
舒逸仁那時還得意洋洋地跟他說,“還行吧!他是像母親多一些!”說完瞥了嚴近芳一眼,“他不知道銘心的過往,你不要跟他說?!?p> 嚴近芳點頭:“嗯,我知道?!?p> 舒逸仁一本正經地對他懇求,“這回真的是要拜托你了!這個孩子......我是有所虧欠的!”
嚴近芳忍不住問他一句:“你家的門檻就真的這么高???這么大一個兒子,都不能認祖歸宗嗎?”
舒逸仁搖搖頭,“父親和賤內早就同意這孩子認祖歸宗了??墒墙鼇?.....有些事兒......他還是養(yǎng)在外面的好!”
見他面露難色,嚴近芳又問了一句:“還是你家老爺子以前接的差事嗎?這次又攤你們家頭上了?”
舒逸仁點頭認可,“如今京里不太平,怕是要有麻煩了!現(xiàn)在沒人知道他,把他放在你這兒。雖然不能認祖歸宗,但是能保他平安?!?p> 嚴近芳知道他必定是走投無路了,“你放心!我這里雖然比不得你家富貴榮華,但也不會餓著他的。”
舒逸仁拱手道謝:“近芳兄,小兒就托付你了。逸仁無以為報!”說完將腳邊的箱子放在桌子上,打開箱子,里面是滿滿的金條。
嚴近芳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他盯著眼前閃閃發(fā)光的金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清貧儒生,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金子!對著舒逸仁這位財大氣粗的皇商諂媚地說:“你......你太客氣了!這......這我可受不起啊!”說著就伸手摸那些金條。
舒逸仁再次拱手,“近芳??!我是盡不了一點兒為人父的責任了。這是一點兒心意!語遲母親過世后這孩子就變得沉默寡言,誰都不怎么理會。往后怕是要讓你費心了!”
聽他說這些話,嚴近芳放下金條,不由得感嘆,“哎!自小被你扔在外面和母親相依為命。如今母親過世了,他有苦也無人能訴,可憐啊!”
舒逸仁也跟著嘆了一口氣,“當年近芳你是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滿腹詩書,卻躲在這深山書院清閑度日。與你相比,我是身不由己!語遲不同于我,他天性不喜拘束。自小也還算伶俐,頗有些聰明勁兒。我對他愧疚頗多,往后怕也沒有機會補償他了。煩請近芳兄悉心教導,不求他日后成才,只求他能讀書明理,安穩(wěn)度日!”
嚴近芳已經好久沒有聽見舒逸仁說這么正經的話了,知道他肯定是走投無路才把孩子帶來讓他這里。他便應道:“今日你把他帶來,我必當用心教導。他如果像你一樣有那過目不忘能耐,我也必定會傾其所有培養(yǎng)他成才?!?p> 舒逸仁起身鞠躬道謝:“大恩無以為報!”
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每每想到都是不免傷感一番。
自打滿清被推翻后,嚴近芳時常想起當年的舒逸仁囑托,現(xiàn)在也是時候把當年舒家發(fā)生的事兒跟陸語遲做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