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年三月初一的早晨,一場日食發(fā)生在大唐王朝的頭頂。
千百年來,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不同的人的口中,日食有很多種不同的含義。但歸根到底,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認為日食是一件好事兒。尤其是那一天早晨,日食發(fā)生的時候,恰好在距離雍縣幾十里地之外的官道上的行人們——對他們來說,日食真的是大大的兇兆。
因為這里死人了。
距離雍縣幾十里之外的官道上,一輛破碎的木質(zhì)運貨小車橫在路中間,貨物撒了一地,拉車的馬倒在地上,睜著眼睛,鼻孔還在往外出氣。馬脖子上被劃開了一道兩寸多長的口子,透過傷口能看到里面還在緩慢蠕動著的氣管,血汩汩的往外流。
當然,地上有很多血,不只是這匹馬的,周圍還四散著十幾具人的尸體,或是胸口被開了膛、或是被斷了腕,有幾個連頭都不見了。
而在這群尸體的旁邊,站著十三個整齊的持劍男人。十三個人穿著同樣的藍色長袍,一看就是用上好的蜀繡織成的,長袍的胸口處還繡著一個篆文的“宮”字兒。每個人都拿著一模一樣的制式長劍,每柄劍身都被染紅,在往下滴著血。并且,十三雙眼睛的目光都看向了同一個地方。
稍有不同在于,他們臉上的神色。有的激動,有的陰狠,有的玩味,有的則有些慌亂。
在他們的對面,那個破碎的小車旁,還站著一個赤手空拳,一身灰袍的男人。
若是用華夏民族的審美來看,這個男人長得又好看又奇怪。
好看的地方在于他的須髯,龐雜的毛發(fā)從鬢邊一直到下巴,茂密又旺盛,這在大唐是美男子的標配。
但他的頭發(fā)并不直,每一根都彎彎曲曲卷了起來。兩條粗厚的眉毛掛在高高凸起的眉骨上,鼻梁細長高挺。尤其是山根。這樣對比之下,此人的眼窩就仿佛是陷進了一個坑里,顯得目光無比深邃,如果仔細看去,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瞳仁是藍色的。
在京兆附近,長成這樣的人并不難見到,很明顯這是一個西域來客。真正奇怪的地方在于,一般的西域來客都是短發(fā),畢竟西域不像中原,男子沒有束發(fā)的傳統(tǒng)。可這位西域人的頭發(fā)很長,但卻沒有像大部分中原男人那樣帶上冠或者巾,只是用一條破布簡單的扎了一下,扎出來一大捽頭發(fā)像馬尾一樣掛在腦后。
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真的很奇怪。
日食已經(jīng)過去一段兒時間了,陽光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成了該有的樣子。光線照在地上的鮮血和尸體上,映出了詭異的黑紅色。
這個西域男人,默默的掃視了一圈面前的十三名藍袍劍士,又低頭看了看地上的慘狀。右眼的眼角不可察覺的抽動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問道:
“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現(xiàn)在在干什么?”
那十三個人中站出一個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往前上了一步,頗為玩味的道:“不就是殺了幾個人么,芝麻大點兒事兒。你沒殺過人嗎?你師父沒殺過人嗎?”
西域來客兩條厚厚的眉毛糾纏到了一起,“可這些人跟這我沒關(guān)系?!?p> 聽了這話,那瘦子“噗嗤”笑了一聲。他身后的藍袍人中,一個高個子男人也往前一步,面帶譏諷道:“喲~!我說,還把自己當少爺呢?嘴里放出來的屁跟圣人一樣。他們本來可以跟你沒關(guān)系,京兆的那個王爺本來也可以跟你沒關(guān)系,還不是你自己非要東躲XZ的,這些人的死,都怪你赫拉克多西,知道嗎?”
話音未落,旁邊的瘦子又接了一句:“對啊,之前你要是有心投降,不做躲閃的話,這些人也不會死。所以啊,赫拉克多西,我勸你還是乖乖的跟我們回去吧。免得生靈涂炭?。」??!?p> “哈哈哈哈哈!”
二人身后的十一名藍袍劍客,有些跟著一起大笑,有幾個則神色依舊緊張。
那被稱作赫拉克多西的西域人聽了這話,冷哼一聲。問道:“你們覺得一定能留下我?”
那瘦子頗為猖狂的說:“哼,你武功再高,也架不住我們十三個人一起圍攻。怎么,事到如今你覺得你能跑得掉嗎?”
赫拉克多西深吸了一口氣,湛藍的瞳仁緊緊瞪著那個瘦子。接著,突然!他左手握緊拳頭橫在胸前,右手右腳后撤半步,右腳用力朝后一蹬!剎那間,整個人箭也似的沖向了對面十三人。
見他主動沖了過來,十三名劍客神情一肅,站在最前面的瘦子大叫一聲:“來得好!諸位師弟出招留下他!”隨后舉起手中的劍直直刺向了迎面而來的赫拉克多西。身旁的大個子也舉起劍,踏出一步,攻向赫拉克多西的左側(cè)。二人身后的十一人也紛紛挺劍上前,做出合圍之勢。
眼看那一高一瘦二人的劍就要及身,而赫拉克多西速度極快,若是再往前沖,勢必要在身上開幾個窟窿。只聽那高個子輕喝一聲:“手上悠著點,弄殘就行,莫要傷了他的性命!”。
十三打一,對方赤手空拳沖上來,這一下,藍袍人已然是志在必得。就在下一秒,眼看人已經(jīng)沖到了劍鋒之前,瘦子和那大高個一踏步,挺劍便刺!
瘦子斷定,赫拉克多西要躲,只能往右!于是大喝一聲:“右!”剩下的藍袍人圍住右側(cè),又喂上了幾把劍。瘦子得意的大喊一聲:“赫拉克多西,你還是投降吧!”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避無可避的赫拉克多西面露嘲色,突然整個人重心向左一偏,腳后跟使力,身體從右往左從外而內(nèi)轉(zhuǎn)了個半圓,不但避開了正面的長劍,反而用后背貼住了瘦子的劍身!這一下,高個子藍袍人原本攻向他左側(cè)的劍成了他的正面。而在轉(zhuǎn)過身的同一瞬間,赫拉克多西用蓄力已久的右手往那高個子藍袍人的劍身上一彈,高個子握劍不穩(wěn),登時往上偏了不少,西域人就以這極小的角度讓了過去。此時他身子完全轉(zhuǎn)正,恰好和那瘦子站到了并排,順勢抬起右肘往外一揮!因為個子比對方高,這一肘直直打到了瘦子的太陽穴。瘦子被打的往前一個踉蹌,剛要回頭出招,誰知赫拉克多西又轉(zhuǎn)了了半身,左手出拳,給瘦子后腦上又補了一下,只聽,“誒呦”一聲。那瘦子臉朝下,撲倒在地面的血泥之中。
一切只發(fā)生在幾個呼吸之間。
赫拉克多西感覺后背有些疼痛,想來是在他突然轉(zhuǎn)身,貼著瘦子的劍身繞過瘦子并彈開那高個的長劍之時,他的后背也被劍劃傷了。
后面幾名藍袍人扶起了瘦子,他頭上挨了赫拉克多西兩下,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漆黑,腦中像有十幾口銅鐘一齊敲打,嗡鳴不斷。
他揉著已經(jīng)腫起來的太陽穴,嘴里念叨道:“他娘的,不愧是莫憂之的弟子。”
赫拉克多西聽到這一句,臉色一變,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怒道:“孟相鼠!你不配說他的名字!”
名叫孟相鼠的瘦子晃了晃腦袋,似乎清醒過來,臉上又露出了邪惡的笑,道:“怎么?我就說了怎么了?莫憂之,莫憂之!哈哈哈,殺他的那天,我也在場,你若是能早早的說服他跟我們合作,他又怎么會死呢?”
聽了這話,赫拉克多西面露怒色,但他很快平靜下來,低頭用腳掃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兒,然后瞪向那瘦子,怒斥一句:“叛徒!”喊罷,右腳腳尖這么一踢,那枚小石子兒筆直的飛向了瘦子面門。
只聽“鐺”的一聲,確是旁邊一名藍袍人早有防備,提前出劍擋下了這粒石頭。
赫拉克多西踢出那一枚小石子兒之后,立馬足下發(fā)力往后一躍,這一下竟躍出了一丈開外。
孟相鼠見狀,急忙吩咐道:“他要跑!諸位師弟,快圍住他!”旁邊十二名藍袍人聞言又持劍攻了上來。
赫拉克多西眉毛一挑,甫一落地,蹲下身子伸出右腿,雙手撐地,像個圓規(guī)一般猛的轉(zhuǎn)了一圈,把身旁地上的塵土都揚了起來,沖在最前面的幾名藍袍人登時吃了一嘴的沙土,紛紛用手拍打。等揚塵稍散,眾人再看時,赫拉克多西人已在幾丈開外。
“呸!呸!”那高個子藍袍人吐出嘴里的沙子,罵道:“這畜生就會跑,竟然連掃堂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都用出來了?!?p> “你懂什么!”孟相鼠走上前來,陰測測的說:“這才不是什么掃堂腿,剛才這一招喚做“大漠風(fēng)沙”,乃是我們天府歷代府主以少對多的絕技!腿,腰,手,三力合一,若是練到家了,掃的那一下就不止一圈了,莫憂之那個老狗能掃十一圈。使將出來,在人群之中不但可以攻人下盤,而且揚起的塵土還能封鎖敵人的五感?!?p> “當真這么厲害?”
“當真這么厲害,只不過這個畜牲還沒練到家?!?p> 高個子有些懊惱的說:“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還不是讓他跑了,府主那一脈,主練雙腿,輕功無敵,咱們怎么追得上他?”
孟相鼠顯然也是很不舒服的,他們奉上面的意思,追捕這西域人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今天本來志在必得,可惜功敗垂成,只能看著越來越遠的赫拉克多西的背影,小聲的咒罵?!澳锏钠?!還能怎么辦!只能繼續(xù)往西追了。我方才試圖激怒他,引他跟我們來戰(zhàn),但想不到他心性這么好,竟然不上套?!闭f著,孟相鼠突然皺起了眉頭,盯著西域人遠去的背影,瞇起了眼睛,然后叫到,“不對!”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劍,只見長劍右側(cè)的劍鋒上,分明掛著一道新鮮的血??!他幾乎立馬改口道:“不對!我們能追上他!快!追!”說罷,帶頭沖了起來。旁邊幾名藍袍人立馬來了精神,也隨他追趕而去。
那高個子邊跑邊問:“真能追上?”
孟相鼠點了點頭道:“他速度明顯慢了,他的后背有傷口,我的劍上有血跡,定然是方才躲開我們合圍之時受了傷。這畜生肯定會找地方歇腳,今日說什么也要把他擒住!”
另一名藍袍人追問道:“大師兄,那萬一他再躲到某個村落里?”
孟相鼠殘忍的一笑,道:“哼!那就讓他再背負幾百條人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