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張惠來救,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拒絕了太平國朝內(nèi)諸多才俊,卻在一則謠言影響下看上了流民出身的楊四,回家就主動向叔父求情。此舉雖然在大帥張倉水意料之外,但是他卻欣然同意。因為臺城當(dāng)下已是暗流洶涌,需要的是維持穩(wěn)定,殺掉楊溫固然能免除后患,可造成的后果只怕連眼前的一關(guān)都過不去。
越郡太平軍治下,大伙都知道的是,經(jīng)此一事后,楊溫就顯得格外突出,他有戰(zhàn)場爭雄之勇,又有大帥女婿的出身,未來前途展望儼然是一片光明。
楊溫當(dāng)晚就出了牢獄,代價卻是放棄臨安城,選擇入帥府當(dāng)錄事參軍,顯然是從僵局中后退一步,找到臺階爭到一條活路。
當(dāng)然這里面也有張惠的氣運相助,她沒再現(xiàn)身,楊溫也沒去追問,雙方名分已定,早晚會成為一家人,何必急躁?
在節(jié)度使帥府中的客房里歇息一晚,然后就領(lǐng)取腰牌官職上任。話說,數(shù)日后楊溫才發(fā)現(xiàn),這個錄事參軍乃是臨時為他設(shè)立的官職,并無任何具體事務(wù)要做,顯示是為了打磨他的性子。
“主上既無去處,何不往天臺上一行,去大儒羅顯處求學(xué)?”盧太翼了解臺城各消息后提議道。
羅顯乃是當(dāng)世大儒,早年十二歲就以詩文名動州郡。及長,游歷四方,著就《讒書》、《太平大同書》,抱濟世安民之志,被時人尊稱為‘九華先生’’。
十八歲北上燕京參加科考,以他的文名本是必中,可惜因為《讒書》抨擊時政,得罪了完顏氏貴人,故而十考不中。再加上大金朝取士,以八旗子弟為主,他只落得個‘年年去射策,臨老猶儒冠’笑名。(射策,源于漢代,后泛指科舉考試。)
其四十八歲那年,在京師胡同偶遇年老色衰的名妓云英,眼見佳人容顏枯槁,自己功名未就,辜負了往日情緣,不由大為悲痛,揮筆下《答云英》詩句:
“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此后,鐘云英病逝,羅顯參透名利,回鄉(xiāng)辦學(xué),廣招子弟,倒是頗類儒門先賢,有教無類。如今,太平軍興,吳越之地的士子大多都屬于他這一脈,故而影響極大。
當(dāng)然,雖說有教無類,但遠赴深山學(xué)習(xí),對學(xué)生的出身和才華也算是進行了番無形的考核。譬如,揚州老鄉(xiāng)瞧不起越地士子,越地士子又看不上楚地學(xué)子,地域歧視無處不在。至于真正的赤貧出身,又有志向的學(xué)子,到往往會得到九華先生的指點,從而學(xué)問日增,影響擴大。
于是自然而然,天臺山羅顯講學(xué)之地,來往的學(xué)子有富貴者甚至雇人開鑿出條山道,可通車馬……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年頭,大儒的影響力就是如此恐怖。
楊溫一行,期初只有他和盧太翼兩人,剛出臺城就遇到了等候多時的張惠——此時她做士子打扮,孫小眉當(dāng)作書童,同樣還有護衛(wèi)張忠信。
然后一路上,楊溫和張惠彼此進一步觀察對方。如此,走過三五日,到達天臺山下的客棧借宿時,遇到了另一波求學(xué)士子。因念及將來的同門之誼,大伙兒就互通姓名,
“皖城胡氏?哎呀,那可是當(dāng)今首屈一指的富豪之家,失敬失敬。某廣陵孫合有禮。胡公子,表字冰巖?可曾成家?……什么,孩子都一歲啦,罷了,可惜!”
“張氏……哪個張氏?越郡張,還是吳郡張,又或是北地張?哦,越郡張大帥族人,久仰久仰!請上座!”
“楊溫……不曾聽說過,爾是何出身?”
“某乃大好男兒,何須出身添彩?單憑掌中吳鉤,足以橫掃萬里。奉化楊溫是也!”甬山所在縣界,屬于奉化,故而可代指出身,
面對嘲諷,楊溫本人腰桿挺直,氣宇軒昂。
“原來如此,真壯士也。息怒,息怒,請上座。”一片亂糟糟的場面中,主人家竭力斡旋氣氛,安排眾士子起居。
待安頓下來后,楊溫在晚餐時問諸人,‘大伙如何看這些前來求學(xué)士子?’
盧太翼和張惠不可置否。
“俺一介粗人。不會品評士人。”張忠信顯示搖頭,后又道:“不過,到可以為大帥請一些人回去?!?p> “哦?怎么說?”
“俺出身行伍,論打仗自然能行。”張忠信略有感觸道:“可太平軍立國五年,非但沒有給天下帶來太平,反而致使各地烽煙四起,民不聊生。而聽那些士子談?wù)?,有說如何治理地方的……故而,俺認為,只要地方治理的好,打起仗來才能無往不利?!?p> “馬上打天下,而不能治天下。張將軍有此感悟,來日成就不可限量?!北R太翼贊道,隨后點出幾個需要籠絡(luò)的士子籍貫。
“識人于微末,這法子不錯?!睆埢菰S可之余,發(fā)令:“小眉,你將我所帶錢財取來,給楊公子支用。不要可惜,現(xiàn)在花出去多少,將來就能十倍百倍的賺回來多少……楊,大哥,可要把握住這次機會?!?p> “是?!睂O小眉轉(zhuǎn)身離去。
話說第二日,眾人結(jié)伴上路,途中言笑晏晏,而楊溫卻在暗里觀察那些人可用……人的時運雖然是起伏不定的,可命格根基卻有差別,說不定這里頭就會有一個半個上應(yīng)星宿的士子。
剛走到一半路程,
“為什么盡是白幡?”山道上,叢林間,竟然散發(fā)出陣陣悲傷之意,
“好像是有人去世,某去看看?!睆堉倚胖鲃由锨疤讲椤?p> 眾人疑惑紛紛,因為傳說中的圣賢講學(xué)之地竟然陰風(fēng)陣陣,難道天臺山有變故?當(dāng)然,晴天朗日之下,并不會有鬼怪,何況圣賢所在,本應(yīng)浩然正氣充沛,誅邪退避。
“是先生,是九華先生過世了?!睆堉倚诺纛^返回,面色鐵青,“我到山頂看一座衣冠冢,墓碑是十年前立的,并無半個活人。這地方……不詳?!?p> 墳冢世上多了,楊溫重生覺醒后更是殺過不少性命,但也從未聽聞十年死去的大儒還會顯圣。
“衣冠冢倒也罷了,只是最近為何九華先生的學(xué)問頻頻流傳?大師可知其中緣故?”
“主公,恕貧僧賣個關(guān)子。”盧太翼道:“既然已來,自當(dāng)?shù)琼斠恍??!?p> “楊大哥,此行由你做主。”張惠雖然有點害怕,卻仍舊將選擇權(quán)交給楊溫。
這一刻,他心思百轉(zhuǎn),難以決斷。
“嗚呼,羅師雖去,學(xué)問不衰。我敬祥千里求學(xué),竟然無門嗎?誰與某一同留下祭拜九華先生?”
發(fā)覺山頂并無圣賢,只有一座荒墳后,諸多學(xué)子紛紛打起退堂鼓。
“子振兄,某愿意留下同祭先賢?!睏顪鼗羧蛔鞒鰶Q斷,決意帶著眾人留下三日。即便不能有所獲,但修繕大儒墓地,說不定還能起個千金買馬骨的作用。
他沒有留意到的是,這個名叫敬祥的書生,貌似柔弱的表面下藏著一身傲骨,能不拘泥與世俗,不遠千里求學(xué),假以時日,必成大氣。
“是楊壯士,那真是再好不過,咱們一起,一起。”聽到這話,勉強控制住恐懼之心的敬祥稍微鎮(zhèn)定下來。
實際上,敬祥在登山的途中,發(fā)出要留下祭祀九華先生的話時,開始憑借的是三分傲骨,后面醒悟后的就是七分懼怕了。
幸虧楊溫等也選擇留下,讓他安心不少。
“小可來寫一篇祭文,勞煩楊壯士準(zhǔn)備些酒食,待晚上獻祭?!碑吘故秋栕x詩書,敬祥是知道一些祭祀禮節(jié)的。
“好,交給我?!睏顪卮鸬馈?p> “龍鳳五年,太祖至天臺山求學(xué),祭祀羅顯,時有延州士子敬祥,作祭文曰: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太祖許之,‘爾言是也。為人在世,當(dāng)盡力而無悔。由是引其為親信?!缎铝簳紫嗔袀髦聪鄠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