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月望去,葉禹之今日面具另換了一個,乍看上去像年畫娃娃??煽此碇嗌L衫,站姿如松竹,枝梢處如微風(fēng)拂過。
風(fēng)跨越千山,只為了赴這一場兩世重逢的約會。
她心中暗暗贊嘆,不愧是獨占天下三分春的落星山主,一根傲骨貫穿始終,不卑不亢。
這一會若非有禹堂在旁提醒,沈明月那顆心還不知該飄到哪里去。
可做呆傻癡兒狀的又不僅她一個。她伸手扶正了發(fā)上那一只深山含笑的珠釵,含羞帶怯地喚了一聲“葉二少?!?p> 葉禹之的手就停在半空中,雙唇微張,遲疑地點了點頭,尷尬地握緊腰中別著的扇子。
他雙眸一時不知落在何處,環(huán)顧房間,最后只得落座,替自己倒杯茶,潤潤嗓子。喉頭癢意被清茶壓下,葉禹之才重新開口說道:“如今禹堂于落星山求學(xué)。山主有難,我自當(dāng)鼎力相助。但……”
沈明月果然握住自己的裙角,柳葉彎彎,春水驟起波瀾。
她的腦海中自然天人交戰(zhàn),面前人不過是披上葉禹之皮囊的落星山主,在明確自己的心意之前,兩人是多年好友。
知根知底。
即便不直抒胸臆,也能探尋他幾斤幾兩。
“所以不知葉二少有何指教?”
葉禹之的手指叩在桌上,桃花眼微微挑起:“空手套白狼自不可取。只是不知道沈師能給出幾成贈禮?!?p> “哥?!庇硖们皽愐徊?,可剩下的話還未說完,就被烏木扇擋在眼前。
“不知道沈師意下如何。”
沈明月奪過扇子,漫不經(jīng)心地搖動:“如今我人微言輕,等日后略有薄產(chǎn)自然雙手奉上?!?p> 小姑娘紅衣灼灼。一番言辭,說得理直氣壯。
葉禹之無端想起,沈明月十二三歲的模樣。
落星山那日大雪,小姑娘在雪地里跑累了,縮在燒著滾燙地龍的房間里。嶺南越季的荔枝,汁水自不充沛,但糖分都凝聚在其中。
糖汁順著少女修長玉白的手指流下,緊貼著她的皮膚。她粉紅色的舌尖從雪白貝齒中伸出,輕勾起汁水。
無心插柳柳成蔭。
少女渾然天成的純凈與嬌媚融匯在一處,眼角眉梢沒有浸淫山月的風(fēng)情,卻洋溢著青春的熱情。
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在此刻膠著于一處。軀殼雖然換成了另外一人,但靈魂卻一如既往。
葉禹之輕笑出聲,揉了揉沈明月的腦袋,又替她正了發(fā)簪:“想來沈師已有決斷。不過嗎,我無心山莊也不缺一息銀錢?!?p> “可若能與落星山為善,我倒是樂意至極?!比~禹之撩起袍角,整理袖口褶皺:“只是,我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還希望找一位向?qū)?。不知沈師意下如何。?p> 沈明月聽聞此話,豪邁地一拍桌子,震起一層灰塵:“就這么說定了?”
若說左無因沒來過京城,那是滑天下之大稽??稍趫鋈?,誰都沒有沈家大小姐了解這片土地。
誰家養(yǎng)的雞,每日于山上瘋跑,紋理優(yōu)越。誰家種的菜,新鮮脆嫩。是東城的花美,還是西城的人嬌。是北邊的山好,還是南邊的水清。
她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葉禹之靠在軟墊上,嗓音慵懶:“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春光明媚,山和景明。不知道沈師能否賞臉?!?p> 話音未落,他就借用沈明月隨意圖畫關(guān)系的那張紙上,寫下一行字,隨手遞給了禹堂。
他的左臂撐在腰上,下頜壓低:“沈師,請。”
沈明月伸長脖子,翹起腳尖,去看那紙上寫了什么。字跡一閃而過,只有龍飛鳳舞的葉禹之三個字看得清楚。
她撇了下嘴,為了防止他再做出什么驚人之舉。拽著葉二少直接出了房間。
被兩人遺忘的禹堂,只能捏著紙,苦笑一番,認命地按照紙上要求去辦事。
京城百姓活在歌舞升平的盛世中,衣食住行無一不精。距離沈明月落魄逃離京城的時節(jié),已近兩年。
沈家的過往于繁華處煙消云散,甚至連茶余飯后的消遣都輪換不上。
沈明月既輕松又難過,此刻她與葉禹之并肩行走在長街上。卻又生不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可雙腳卻比她的想法更進一步。
直接拖動著她跨過城區(qū),走到沈府面前。
這里并非預(yù)想之中的蒼涼,萬丈高樓平地起。沈府走了,還有下一個張府、王府。人去樓空總會有新人在添衣。
她悄悄拭去欲要奪門而出的淚水,勉強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
“走吧,這里倒是沒有什么好看的?!鄙蛎髟罗D(zhuǎn)頭就要離開,卻反被拽住。
“再等等?!比~禹之按住她的手,肯定道:“既然來了,主人家自然該以禮相待。”
果不其然。
朱紅大門被緩緩?fù)崎_,兩隊小廝魚貫而出。
為首的少女恭敬鞠躬:“遠來即是客,我家老爺正等著兩位。”
沈明月跟隨這侍女,還不忘與葉禹之咬耳朵:“你是故意引我來這里?”
“沈師這話倒是偏頗,難道不是你熟門熟路?”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攔著我點?!彼媚_尖輕踹了葉禹之的小腿。
葉二少非但不躲,反倒樂在其中,扇子輕砸在手中,哪怕覆蓋著面具,也知道此刻是笑意盈盈。
“我又怎么知道,沈師一定會來此處。還是說,沈師留有秘密,不肯直說?”
沈明月立刻噤聲。
此時兩人已進入一座五彩斑斕的花園。院內(nèi)曲水流觴,上架小橋,橋下小荷尖尖。池邊矗立八角小亭,亭檐綴著六角小鈴鐺,泠泠作響。
但亭上鋪滿厚重的簾子,透過猩紅的薄紗,沈明月隱約看見亭內(nèi)似有一道人影,正撫琴低音。琴聲如昆山碎玉,空靈如煙。
忽然間,心境大變,殺伐果斷,千軍萬馬呼嘯而來。
沈明月不由自主后退兩步,心臟處似有萬千小蟲啃食,痛不欲生。
除了葉禹之外,在無人察覺她的異常。他立在沈明月身后,雙手扶住她的肩膀,檀香濃郁,卻安撫人心。
而罪魁禍?zhǔn)?,終于露出他的廬山真面目。
一席青衣,攤開于石板地面。他薄唇輕勾,宛如撥云見月,稠麗風(fēng)流,可他眼底流露出陰鷙情態(tài),被他隨意一掃,就如芒在背。
沈明月不可置信道:“孟九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