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媽媽說,當年她親眼目睹姝兒娘難產(chǎn)去世的情景——姝兒娘臨終前蒼白無力地瞥了一眼掙扎在床畔的血赤赤的嬰兒便抱憾而去。年幼的長生曾在暖閣門外聽到這番話便暗下決心,他一定得對楚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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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七年仲夏時節(jié),長生瘸著一條腿摸黑從古鎮(zhèn)郊外緊趕慢趕卻怎么也追不上楚姝兒的腳步,那小腳平生破天荒頭一回走得這么急,好比是去赴一場來自極樂世界的約定。他絕望地回身,聽到從荒郊野地間傳來的幾聲嬰兒脆弱的啼哭——這血赤赤的嬰兒仿佛是來替楚姝兒盡人世間未盡之事的。
那未盡之事是何事,長生不曉得。他只顧把這個血赤赤的女嬰緊緊地抱在懷中,下意識叫她姝兒。他“姝兒、姝兒”地叫著好比是在叫自己癡戀已久的前世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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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昏天暗地的日子過了許多年,東洋人的囂張氣焰逐漸被奮起的抗日武裝軍打敗,沈家的綢廠雖最終荒廢了,而兩處宅院倒也能陸續(xù)歸還,只可惜沈家已后繼無人。民國三十五年(1945)八月東洋鬼子無條件投降,終止了長達近十四年入侵,中國百姓終于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來,結(jié)束了那段煉獄般的歲月。
那年初秋,有個穿軍裝的短發(fā)女人帶一小支部隊走進了沈家大宅,在空無一人的深宅中默坐了許久,最后在一名鎮(zhèn)人的帶領(lǐng)下找到了長生居住的沈家陋舍。
那短發(fā)女人親切地跟他握手,稱呼他為“同志”。她甚至當提起沈老爺時又含著熱淚稱其為“漢民同志”。女人熱淚盈眶卻始終保持微笑,反復地講著一句話:“漢民同志對我黨有恩??!”最后臨走時還不忘感謝長生對沈家的堅守。
長生一直送她到矮門外,木訥望著那女人離去的背影。轉(zhuǎn)身驀地輕叩額角又隱約地想起當年也曾有個短發(fā)女人問楚姝兒的一句話:“裹足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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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把楚姝兒留下的女嬰取名為沈姝兒,他曉得她是生死都要從夫的,所以沈姝兒寄托著這個小腳女人的前世今生。而長生就好比是活了兩輩子——兩輩子他只為姝兒而活,不僅照顧了她的前世還照顧了她的今世。
沈姝兒長到八歲時,迎來了改朝換代的新政變,將中華民國更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次政變讓百姓歡呼雀躍,奔走相告,說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新中國將要已來臨了。沈蓉說得對,共產(chǎn)黨是為了解救勞苦大眾,解放全人類的。共產(chǎn)黨提倡平等和公平,人人都可以為自己做主,人人皆是自己的主人。
當沈姝兒小小的身子奔到長生面前告訴他:“長生爹,你信不?馬上就會有一個新中國了!”那小臉袋上綻放開出的喜悅表情竟讓他與往事重了逢。
“擱在過去,五歲的女孩子早就該裹小腳了,看你,轉(zhuǎn)眼都八歲了?!遍L生專注地看著沈姝兒的一雙幼足不禁恍惚道。
——他是想起了殷媽媽的話:“看在我那死去的姐妹份上,我對姝兒算是仁慈的,你倒看看我這暖閣里的小姑娘哪一個是過了五歲才裹小腳的?”
倘若一個人沉浸在過去歲月中,心心念念過去的時光,是一種老態(tài),那么長生在沈姝兒八歲那年就開始老了。隨著沈姝兒的漸漸長大,漸漸出落得和她的娘一樣溫婉,他也就漸漸地隨著小人兒而進入一種過往的情境,仿佛那段舊時光又到了眼門前。
長生帶著沈姝兒進出于沈家陋舍,有時偶爾也會打開沈家宅院的大門讓她進去,向她講述一些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大難中,鎮(zhèn)上的居民大半皆已相繼死去,留下的也已是些亂世中的孤魂,整日渾渾噩噩地活在過去的歲月中。“沈姝兒是東洋鬼留下的孽種”——暗地里,一個聲音傳到長生的耳中,而長生只當是一陣風認為吹過了便散去,不曾想這小人兒則因她的身世一再地跑來追問他。
“長生爹,我是不是東洋鬼留下的孽種?”沈姝兒含著淚,小小的身子倔強地站在他面前,非要問出個究竟來不可。
“你是你姆媽楚姝兒的孩子,你是來替你的娘活著!”長生惱了,他答得太激動了,以至于將老臉漲得彤紅,劇烈地咳聲讓他難以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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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長生從沈姝兒年幼時便已老了,老了半個多世紀,竟依然固執(zhí)地活著。他要看著沈姝兒長大成人,看著她結(jié)婚生子,看著她去完成她娘完成不了美滿人生。
他每日必定會沏一壺濃茶從老房子里走出來,目光深情地望著那棟被歲月腐食的沈家老宅,開始講述那段冗長迂回的往事。一把藤椅常年擱置在廊橋下,他數(shù)年如一日地獨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回憶起從前的一些事情,從前的事情是久遠的,遠到他無法用生命的長度去丈量和追憶,而他始終一往情深。
“長生爹?!币幻菜瞥瓋旱呐酉铝死葮蛳蛩邅怼?p> 長生恍惚地應(yīng)聲抬頭,只見她姣好的面孔上展著平靜而溫婉的笑,她眉眼顧盼,玲瓏曼妙地走到近前,仿佛要紅袖輕拋咿咿呀呀地開唱:
“……且把真身暫隱藏,變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樣,只見他頭懶抬,眼倦開,臉龐兒與那潘安一樣美,我與你水府人間各一方,卻為何欠下這筆相思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