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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方藍 · 六

清澤記 冬霓雪 4145 2021-04-15 20:09:54

  “我最近這段時間,總是見不到他,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狈剿{說。

  “是嗎?可能是功課多吧,不要太擔心。男生呢,總需要有些自己的空間?!眳抢习遄诓AчT前面,懷里抱著她的灰貓,她的墨綠色指甲脫落了幾塊,看上去不太美觀。

  “也是,不過像你這樣既漂亮又懂人心的,會有不少男人喜歡你吧?!彼腴_玩笑地問道。

  “是的呢,我交過的男朋友可不止一個?!?p>  方藍笑了笑,她想起學校里經(jīng)常聽到的那個傳言。

  “吳老板就是個雞,周一到周五做正經(jīng)生意,周末做賣身的生意?!?p>  她愣了愣,嘆了口氣,不過她并不想管別人的事,怎么樣生活是各自的選擇,也僅僅是一種選擇而已,傳言雖然兇猛,卻不值得多聽。

  “我先走了,今天是周五,我要上晚課去了。”方藍站起來拿包。

  “慢走不送哦,下周來的時候記得幫我?guī)锥溆裉m花,教室旁邊的花這幾天開得正好呢?!?p>  “收到,你天天不是要這種花就是那種花,怕不是哪天運氣不好,我要被當做偷花賊上報!”

  “哈,我等著!”

  方藍從店鋪里出來,河邊小路上的櫻花落了不少,層層疊疊鋪在水坑里,遠處的燈火星星點點,天臺的臺階上,一連串背影融化在夜空的余韻中。

  這些學生總是坐在高高的天臺上,在背對著教學樓的方向,發(fā)著呆浪費時間。

  她還沒走到教室,便接到了依晨的電話。

  “方藍,能借點錢給我嗎?最近需要急用?!?p>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怎么,買了臺電腦沒有錢了,最近還要買一些書,我下個月還你?!?p>  “行,那一會下了晚課我轉給你。”

  方藍沒有多說,她已經(jīng)到了教學樓,老師還沒有來,教室里亂哄哄的。

  巨大的階梯教室,她坐在最后一排,耀眼的燈光閃著黑板上模糊的字,她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從后門偷偷溜出來,找了一輛自行車去到依晨的學校。她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還是看見他才能安心一些。

  他寢室的窗子里有光,方藍大聲喊他的名字,喊了好幾聲依然沒有任何回應,最后有一個男生從寢室里出來,是他同班的室友:“方藍,依晨不住在這了,你不知道嗎?”

  “那他現(xiàn)在住在哪???”

  “就在這條街里面,挨著河有一片老舊的小區(qū),23號的院子。”他說,“你不要生氣,他最近狀態(tài)很不好,搬出去住也是為了工作方便,他現(xiàn)在一邊工作一邊讀書?!?p>  “我知道了,謝謝你?!?p>  方藍按照他說的地址,來到了這片破舊的弄堂,斑駁的墻壁上長了大片的爬山虎,鐵窗子銹跡斑斑,在陰冷潮濕的過道旁邊,有一條被荒草包裹著的河流,院子后面的一小塊土地被瓜分得七零八碎。

  她穿過幾座獨立的院子,停在了最里面的房子面前,一座被簡單粉刷過墻面的二層建筑,有一位年邁的老人,拄著拐杖,將撿來的礦泉水瓶和紙盒堆在門口的空地上,坐在小凳子上為自己縫補衣裳。

  “請問,有一位年輕的男孩是住在這里嗎?”方藍輕輕問道。

  “在,他在二樓靠右側最里面的房間住?!?p>  “謝謝您了?!?p>  方藍走上樓去,順著那道鐵條和木板搭成的樓梯,走廊里堆著發(fā)霉的雜物,盡頭處的房間緊閉著門,門前的墻上安著一盞不起眼的聲控燈,昏暗的光閃閃爍爍,竟有些陰森凄涼。

  也不知道為什么,方藍的眼淚刷地一下便流了出來,她連忙擦去了淚水,走上前去敲門。

  她敲了幾下,沒有人答復,方藍以為他不在,剛要轉身,門開了,依晨穿著一件灰棕色的夾克,臟兮兮的牛仔褲上蹭了些墻灰,與他手上的灰是一樣的。

  他看到她來,雙手攥在一起,有些窘迫地笑了笑,他的胡子和頭發(fā)都長了,笑的時候胡子便隨著表情的波動微微上翹。

  “發(fā)生什么事了?你一聲不響,都不知道和我說一下嗎?”方藍問道。這時,旁邊屋子的門突然打開,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婦女瞇著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兩個人,于是操著一口尖酸的、無法分辨的口音開始講話。

  “這都是什么東西哦,就堆在我房子門口還讓不讓別人出門咯。”她指著幾個凌亂躺在地上的箱子質問。

  “不好意思了,我在修理電路,只能先占一會走廊里的地方,稍等馬上就搬走。”依晨說。

  “你修理你的電路,搞什么妨礙我走路,都像你這樣隨隨便便往公共區(qū)域放東西,別人還生活不生活?”

  方藍有些氣不過,不過依晨將她拽到了身后。

  “知道了,我現(xiàn)在就搬進去?!彼f,隨后便將東西挪到了屋子里。

  “這里的很多人呢,就是這樣,雞毛蒜皮都要計較,習慣了就好?!?p>  方藍不說話,她好像突然想起木遙對她講過的話。不要把大城市想象得太好,這里的人也都是魚龍混雜,生活久了,便不知道體面和尊重為何物,你和他們講情面,他們和你講道理,你和他們講道理,他們和你講更歪的道理,每日標榜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文明道義的維護者,卻做著許多冷漠自私的事情,好像處處高人一等,處處都要彰顯自己是人上人。

  “所以遇上這樣的人,就不要講什么道理情面,你欺負我,我就欺負你,你想鬧,我就陪你鬧,所以我在那生活的時候,從來不受別人的氣,誰敢給我氣受,我就折騰死你,像我這種不惹事不怕事又不怕死的人,在乎什么?!”木遙這樣說。她說這話的時候神采奕奕,好像自己是絕世大英雄一樣。

  不過方藍倒是相信的,她的這些“事跡”曾經(jīng)是家庭聚會的酒桌上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方藍倒是特愿意看木遙拈著酒杯,大談特談的樣子。

  她好像就是人間的另一面,能照出每個人落魄的模樣,這些人掩飾、崩潰、失望、妥協(xié),在最低微的灰塵里尋找野花的蹤跡,可他們終究是有了一朵花,開得漫山遍野。而木遙,她站在泥濘不堪的彼岸,卻開出了妖媚的彼岸花。

  “媽的我一個月曬一次被子,她們一個星期曬一次,還要把我的被子移到最不好的位置,月月都搶我的位置,甚至還偷拿我的衣服!一問就是拿錯了。像我這么忙的人哪有閑工夫看著她們!有一次我剛買的裙子曬在繩子上,眼看著一個水桶腰的老太太伸手拿下來,還恬不知恥地比劃著自己的腰身能不能穿進去,這給我氣的!我上去就把裙子搶過來,她嚇得跌了個跟頭,她晾好的衣服也被我統(tǒng)統(tǒng)拽下來,順手便扔到了河里。我就站在院子里罵了一晚上,老娘還就不信了,誰下次再敢動手動腳,我讓她從此天天不能安生,就算我搬走,我也天天來你家罵祖宗!不信你就試試,你看我和不和你玩命。”

  所以像木遙這樣的人,才不會吃虧,方藍以前總是覺得她性子太硬有些無理取鬧,現(xiàn)在倒是能體會五分,對待不同的人是要用不同的態(tài)度。

  她回過神來,環(huán)顧著屋里的擺設,一張單人床上鋪著陳舊的格子床單,她坐在邊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墻角處還有一個三層抽屜的柜子,上面擺著筆記本電腦、幾本書和茶杯,除此之外,再無所有了。

  “你有什么事,不要一個人擔著,一定要告訴我。”

  他點了一支煙,坐在方藍旁邊,煙霧飄散在空氣中,從背后的窗子透出一縷昏暗的月光,那煙便好像在這幽幽的月光中游走,化為若有若無的光,糅雜在安靜的時間中。

  “我爸爸得了癌癥。”

  “什么時候的事?”

  “上個月剛剛確診,媽媽最近的精神狀態(tài)也很不好,她每次帶爸爸去醫(yī)院,都要發(fā)好大的火。她還在家里供了佛龕,每日拜佛念經(jīng),可是脾氣卻越來越壞。姐姐有時候會回去,她便更加焦慮,拿陽臺上的花草撒氣?!?p>  “阿姨一定是太擔心叔叔,所以才心情不好?!?p>  “我不知道,上次我見她,她的頭發(fā)白了一半,跪在佛龕前面不說話,一會又站起來沖著我發(fā)脾氣,她好像突然變了,變得讓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她突然崩潰,突然走失,或者,不記得我了?!币莱可钌钗艘豢跓?,他的凌亂的頭發(fā)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滄桑,他過去是不留太長的頭發(fā)和太長的胡須的,現(xiàn)在卻完全變了模樣,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是可以扎起來的長度。

  “你知道,一個家,好像突然就散了,是什么感覺嗎?”他問道。

  方藍打了一個冷戰(zhàn),這句話如此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對自己說過,但這種感覺卻像是一棵早已在她心中生了根的樹,她清楚地知道。

  “你也不必太擔心,你還有兩個姐姐,家里有她們,一定可以平安無事?!?p>  “大姐本就很少回家,至于二姐,她即便不說,我也知道,她的日子也并不好過,雖然姐夫帶她十分好,但她的婆婆總是刁難她,不許姐夫給她多余的錢,我曾經(jīng)給她打電話的時候,親耳聽到她婆婆羞辱她。她說:‘你是什么東西,落魄家庭賣進來的女兒,還每天哭喪著臉給誰看?’”

  他不再說話了,方藍看見那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好像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陰霾,冰冷而沮喪。方藍想起來,依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總是喜歡坐在清冷的窗子旁邊,你路過她的窗子下面,向她招一招手,她便經(jīng)常會披著一件淺米色的外套跑下來。依云的笑容是一種帶著顧慮的明媚,她隱藏著情緒慣了,不太知道如何表達自己。

  “怕是依云姐現(xiàn)在,活得更不暢快了,事事都要謹言慎行吧。”

  “她不是謹言慎行,她從來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以前不懂,現(xiàn)在明白了,卻沒有任何辦法解救她了。”

  “所以你這樣拼命地賺錢,是不想讓依云姐過得太艱難。”

  “是的,我只希望,她能過得安穩(wěn)一些,不必再為娘家的事情而焦慮煩心,我是這家里唯一的兒子,應該由我來承擔了?!?p>  “但你應該告訴我,我會和你一起渡過難關的?!狈剿{說,她握住依晨的手,將他手上的灰塵和污漬擦干凈。

  “方藍,你只要照顧好你自己和你媽媽就好,不用為我擔心?!?p>  “可你這樣我怎么能不擔心,從今天開始,我有空就來幫你打掃一下房間,我在學校也做著兼職呢,也攢了一些錢,都轉到你那兒?!?p>  她沒有再聽依晨說什么,起身幫他整理衣服,屋子里的燈電還沒有修好,她借著月光,將角落里的灰塵打掃干凈。

  那扇破舊的窗子已經(jīng)生了銹跡,玻璃上沾著幾點油漆的痕跡,方藍回頭看去,有一棵高高的玉蘭樹,花枝繁茂,純白素凈,就生長在窗子旁邊,那花瓣開得正好,守著一份張揚的靜默,張揚是自己的,靜默留給這世界。

  “你瞧,春天的花樹是最值得看的,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這玉蘭花,后來覺得,它生長在那么高的地方,再怎么燦爛,也還是孤傲的,似乎和這座城市不太匹配?!?p>  她說。

  “但現(xiàn)在想來,也沒什么不匹配,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多面鏡,什么樣的人都能生存,就像我們這樣的人,不也是一樣要好好生活嗎?!?p>  我最盼望的日子,就是安穩(wěn)平常的日子,哪怕什么驚喜也沒有。我希望不管身處何種境界,遇見花樹仍有心停留。

  她在那天許了一個愿望,但沒有說出來,她覺得不聲張的心愿才是能夠實現(xiàn)的愿望,只是這些不聲張的心愿世上或許有千千萬萬,排著隊等候發(fā)落,人們不能預測,才有了心向往之。

  神卻并不知道凡人的向往,神只是拿著決定結局的棋子,輕輕放下,于是凡間便有了一片花瓣的零落,花樹下的人看見這場景,合掌許愿,便是這樣凄美卻又稀松平常的事,給凡人的是誠懇的寄托,給神祇的是落子的淡漠。就在這誠懇與淡漠之間,生長著整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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