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分工
婦人們湊在一起,從來不缺話題,更何況她們都是來幫忙干粗活的,話題是現(xiàn)成的。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起來,不是說著今天會有什么樣的貴客上門,就是感嘆時老太爺?shù)母猓紶栠€憧憬一下今天會有什么好吃的。
“肯定得有長壽面,還給加上幾滴香油?!眲⑷┮贿呎f,還一邊咽了口口水。在她心里,一碗加了香油的面條,就是最好的吃食了。
“也不知道有沒有肉,咱們也能吃到肉吧?”高大嫂比較關(guān)心這個。
“有,我嫂子說了,咱們干雜活兒的也有肉吃?!弊鳛橄⒈容^靈通的人來說,王大嫂充當(dāng)了定心丸的作用。
大家就興奮起來,開始了新的一撥感嘆。
高媛在一邊掛著微笑聽著,心里卻覺得格外地悲哀。這些人對于生活的美好期盼,低得不能再低。對于暴露了自家常年吃不到面條吃不到肉的家境絲毫沒有不好意思,大家都是這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們還大大咧咧地詢問她的意見,她便隨時附和著,也不發(fā)表看法。時間一久,眾人便知道她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也不拉著她說話了。有這么個喜歡聽別人說話的人在,還能滿足自己的一番八卦欲望不是?
等人來了有七八個,偏門這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喧鬧的菜市場了。高媛汗,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得有好幾臺了,還是敲鑼打鼓亮開嗓門可勁兒吼唱的。
雖然讓她獲得了無數(shù)信息,可這噪音也實在太大了些。就在她痛并快樂著的時候,拯救她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偏門打開,一個穿戴整齊的婦人板著臉走了出來。
高媛面朝著門,自然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她,見她神情微怒,就知道人家把剛才這些婦人們的討論聽了去。好像有個婦人在嘲笑時大老爺老牛吃嫩草,前些日子剛從人牙子手里花二十兩銀子買了個黃花大姑娘當(dāng)小妾,卻被時大夫人吃了陳年的老干醋,一頓棍子把一對男女一通亂打,據(jù)說時大老爺連褲子都沒來得及穿,光溜溜地繞著院子跑了好幾圈兒。
那婦人背朝著大門說的正歡,見大家紛紛住了嘴還覺得奇怪,等覺得有些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被暴怒的時家婦人給牢牢地記住了。
那位婦人沉著臉,也不跟那多嘴婦人多說,只對著領(lǐng)頭的王大嫂道:“王大家的?”
王大嫂急忙上前福了一禮,照著自家嫂子的囑咐,低聲斂氣地道:“正是奴家。”
時家婦人看她歪歪扭扭地行禮,動作不標(biāo)準(zhǔn)不說,自稱也不倫不類,懶得理她,只是指著這些人直接吩咐任務(wù):“你們?nèi)齻€,去洗菜;你們兩個,去燒火;你們?nèi)齻€,去挑水。你,哪兒來的去哪兒,滾回你自己的狗窩去?!?p> 被罵走的那個,正是剛才大發(fā)厥詞的那個。而一直沉默不語的高媛,則被她安排了最輕省的燒火的任務(wù),和她一起的,則是領(lǐng)頭的王大嫂。
這人眼睛很毒。高媛在心里默念,只不過一掃的功夫,就把各人的脾氣秉性大約看透了,充分利用自己手里的權(quán)力,把人給分了個三六九等。高媛看得清楚,除了說閑話被趕走的那個,挑水的是離閑話中心最近的,笑得也是最曖昧的;洗菜的那兩個是站在一邊自己聊自己的,而沉默不言離得最遠的自己,就這么占了個便宜,被派了最輕松的活兒。至于也在旁聽閑話的王大嫂,卻是看在她是個領(lǐng)頭的份兒上。
誰說古人智慧低的?這妥妥的一個高級管理人才?。?p> 說閑話的那個婦人是后來的,高媛并不認識,見自己被趕走,心里不甘心,正想多說什么,只見時家婦人冷哼一聲:“你再多說一個字,你們家今天來干活兒的人就都滾;回去多說一句閑話,你們家的地也不必種了!”
別說那個說閑話的婦人了,就連其他的人都打了個冷戰(zhàn),把頭垂得更低了些,一個個如冬天里的鵪鶉,縮著脖子不敢多發(fā)一言。
時家婦人這才臉色稍緩,冷聲道:“燒火的在最前面,挑水的在最后面,排成一隊跟著我走。丑話說在前頭,再有嚼主人家耳朵根子扯閑話的,一律這般處置。”
高媛急忙站在了王大嫂后面,其他的人看她這般,便知道了該怎么排隊,一個個地按照自己的分工,老老實實地依次站在后面。隊伍雖然排的歪歪扭扭,好歹也是一隊。時家婦人看了高媛一眼,說了句“跟我來”,便仰著頭走在了前面。
王大嫂還在發(fā)愣,高媛在背后捅了捅她,低聲提醒道:“跟上?!?p> 王大嫂這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立刻邁開步子跟在了時家婦人的后面。其余人挨著低頭跟上,對閃在一邊的說閑話婦人看都不敢看一眼,生怕自己也被趕回家去。
等她們進了門,就有看門的婆子把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落了鎖,還沖著那個尚在傻站著的婦人呸了一聲。
誰都顧不上想那個被趕回去的婦人回家之后如何跟家里公婆交代,她們都是第一次進入時老太爺?shù)募遥滩蛔⊥低档厮奶巵y瞅,時不時忍不住低聲感嘆一聲房屋的高大。
那領(lǐng)頭的時家婦人脾氣突然變得好了,也不呵斥這些人,還把腳步放的慢一些,好讓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好好瞅瞅看看。高媛理解這種低調(diào)的炫耀心理,見那房子也不過就是最普通的磚瓦蓋的,對于曾經(jīng)逛過許多皇家園林的她來說,真的沒有任何吸引力。
她便默不作聲地跟在王大嫂身后,瞥了兩眼之后,專心走路。只有在路過幾叢迎春花的時候才略略地放慢了腳步欣賞。那些婦人們更是連聲贊嘆,都不知道這是什么花。
領(lǐng)頭的時家婦人就高傲地答道:“這是迎春花,開花最早,是我們家二老爺特地從外頭買來孝敬老太爺?shù)?。這花可不好養(yǎng),也就是我們時家,換個人家也養(yǎng)不起這么幾大叢?!?p> 高媛牽了牽嘴角,提醒自己莫要笑出來,就是笑,也要讓人家以為自己是羨慕的笑,嫉妒的笑,贊賞的笑。
雖然自己是個種田渣,可這迎春花在很多公園和小區(qū)都是雜草般的存在,插根枝條就能活的主兒,到了這里居然搖身一變,變成了高大上的所在,著實讓人接受不能。
再說,這迎春花就寥寥幾朵,一看就知道是沒養(yǎng)好的,有什么好炫耀的?
她便耐心地等著大家贊嘆完,然后才繼續(xù)前行。幸好路途不長,周圍也不過就是幾棟房子,給這些農(nóng)婦們贊嘆的目標(biāo)不多,否則依著這位時家婦人的愛炫程度,還不知道她們要在路上耽擱多久。
時家婦人直接把她們帶到了一個院子里,一看就知道是廚房,透著準(zhǔn)備宴席時獨有的忙碌和喧鬧。婦人直接派她們按照剛才的分工去干活兒,每一組有一個干粗活的婆子負責(zé)。
負責(zé)燒火的粗使婆子就是王大嫂的娘家嫂子,有熟人好辦事,態(tài)度很是和藹,看在王大嫂的面子上,對她也不錯。
高媛就老老實實地搬了個小板凳在灶下燒火。時家家大業(yè)大,廚房自然也不小,為了時老太爺?shù)牧髩郏€特地在院子里搭了幾個棚子壘了幾個灶臺。她們這些幫工的是沒有資格進入廚房的,只在外面這些臨時搭建起來的灶臺負責(zé)幫忙。這些灶臺準(zhǔn)備的也不是什么精致菜肴,最精致的大菜是在廚房里預(yù)備的,有專人負責(zé)。別說她們這些幫工的了,就連王大嫂的娘家嫂子這樣的粗使婆子也沒有資格插手。
大家對這樣的事情習(xí)以為常,只是在看著進出廚房的人時,帶出些羨慕和敬畏來。而那些能夠自由進出廚房的人,頭也不自覺地昂著,臉上帶著傲氣,出了院門之后卻立刻垂下頭去,把手里的飯菜仔細平穩(wěn)地端著,小步急速而行,到了宴客的地方,去羨慕和敬畏別人。傳菜的人只能到達宴客廳門口,再由在里面伺候的人接手。而在宴客廳里伺候的人中,又把人分成上菜的、斟酒的、隨身伺候的,即便都是奴仆,也有三六九等。
至于那些被伺候的人們,就完全平等了嗎?開玩笑,他們之間的差異更大。
高媛一邊燒著火,一邊腦補著這場熱鬧宴席的場面。作為這場宴席中最底層的分工,她實在沒有別的事情可以打發(fā)時間了。她負責(zé)的灶臺是燒熱水的,這些熱水被用來清洗碗筷、燙酒、給雞鴨褪毛之類的雜事。瞧瞧,就連燒個火,都得來個高低貴賤之分。
這令人窒息的森嚴等級制度!高媛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極度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眾人皆醉我獨醒會讓人痛不欲生,既然已經(jīng)是這樣了,那就不要辜負這場痛苦至極的清醒;既然明白這是個森嚴的等級社會,那就努力讓自己占據(jù)等級中的高層好了。
這個目前在村子里高高在上的時家,不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這家的二老爺時鑫,就是通過科舉考上了舉人,經(jīng)過上下鉆營,在外地當(dāng)了個縣令。縣令在官員們的序列里自然處于底層,可對于人數(shù)更為龐大的農(nóng)民來說,已經(jīng)是遙不可及的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