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出城
高媛?lián)Q下了標志著自己范府雜役的衣服,匯入了越來越密集的人流。盡管街道上的人中,也有像柴文道和柴伐北那樣大小的孩子,可她并沒有絲毫把倆孩子帶出空間的意思。她發(fā)現(xiàn)了,走在街上的人,全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一個穿著各府下人服裝的都沒有。
她是出入各府宅慣了的人,不但認識各府的衣服,就連人也認識幾個,可那些人一個都不見。
她的心一陣陣發(fā)冷,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夏日,卻感覺自己身處寒冬臘月,不,就連寒冬臘月也沒有這么冷過。
她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閃過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的尸首,那些都是范府的下人,就那么跟死豬死雞似的,隨便地扔作一處,甚至在生前還要遭受凌辱。
這該死的戰(zhàn)爭!
能夠在韃子屠城時幸存下來的人,都是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當?shù)厝耍孀孑呡吷钤谶@里,家里無一例外都建了密室之類,里頭存了食水,發(fā)覺苗頭不對就隱匿其中。只要留得性命在,別的就都在其次了。而且那樣的家庭,又怎么不會建幾間秘庫?
高媛在街上看到的,大多就是這樣拖家?guī)Э诘娜?。那些運氣不好的,戀財?shù)?,還有一些外地戶,大多在這場戰(zhàn)爭中丟掉了性命。
當然,還有如范府這樣被人算計的。
范俊豐到底做了什么?他擋了誰的路?竟被人算計至此。妻子沒了下落,自己也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就是倆孩子,若不是她在,怕也會丟了性命。
而那些至今沒有下人出來打探消息的武官家,是和范俊豐一樣被算計了以至于全家被屠呢?還是他們是和背后之人一伙,根本不用出來打探消息就早知內(nèi)幕了呢?
北關城的這灣水,竟如此之深,這里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范俊豐那樣的人,都能被算計死,滿府的人被人家殺了個干凈,只有她一家子漏網(wǎng)之魚,還有被她救下來的夏竹和范誠旭兄弟倆。
六個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背后的人如果稍微細心一些,不難發(fā)現(xiàn)人數(shù)對不上。尤其是里頭還有范俊豐的兩個親生兒子。
斬草除根,背后的人定然是不會放過范誠旭兄弟倆的。
高媛覺得憑借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和倆孩子的謀算,跟人家的謀算一比較,那就是小巫見大巫,她還是不要拿自家的腦袋,去碰那堅硬無比的石頭了。
在官兵的指揮下,人流朝著北關城的主干道涌去。高媛左右看了看,不動聲色地往邊上走去。在一個胡同口停下了腳步,往里走了幾步,蹲下身去去摸自己的鞋子,好像是被人踩掉了鞋子,特意找個空地收拾一下自己似的。
站在街邊的一個官兵看了她一眼,又隨意地轉過頭去。上頭只說要找范府有可能還活著的倆小公子,都被韃子占了好幾天的地方,哪里還能活下來?還不知道被韃子殺了之后扔到那個犄角旮旯里去了。
這個單身婦人就是個普通老百姓,沒什么不正常的,不必管她。
一邊站崗一邊巡視街道的兵士,沒有留意那個婦人是否從胡同里走出來。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帶孩子的人身上了,尤其是帶著倆男孩子的人。
上頭可說了,要是找到范府的那倆小公子,賞銀能有兩百兩呢,夠他好幾年的餉銀了。
幾年的送菜經(jīng)歷,使得高媛極為熟悉北關城的地形。她離開主干道,沿著胡同七拐八繞,來到了離南門不遠的一個胡同。
胡同口也站了不少百姓,被前面的軍士擋著,在街邊形成一道人墻,對著還在綿延不絕的大軍歡呼。高媛個子不高,站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見,可也給她一個完美的遮擋。騎兵早已過去,現(xiàn)在過的是步兵。就算是里面的官兵來回張望,也是看不到她的。
高媛耐心地等著,一直到所有維持秩序的官兵都撤離之后,才問旁邊的一位婦人。
“大嫂,你知道什么時候能出城嗎?我家連一根柴都沒了?!?p> 老百姓砍柴的地點,在南門外的山坡上。她找的這個借口,再合適不過。
那位婦人深有同感:“可不,我家的柴也不多了,這該死的韃子,耽誤多少事兒?!?p> 高媛立刻加上一把火:“就是砍下來,這樣的天氣,也得曬上兩天才成呢?!?p> “對啊,怎么把這個給忘記了?!蹦菋D人恍然大悟。
旁邊立刻就多了幾個人,都是被兩個人的對話吸引過來的。
有一位老者憂心忡忡地道:“就怕城外頭的人遭了秧,連樵夫也少了,怕這柴錢要漲價?!?p> 高媛點頭:“我家有斧頭繩子,還是自家去砍比較劃算,也不過就是多費些力氣。”
一位青年立刻道:“我家也有,要是誰家不方便,我倒可以多砍些,到時候按原來的價賣給各位街坊就是?!?p> 這是個很有經(jīng)濟頭腦的人,說完了話之后,還擔憂地看了看周圍的人,生怕有人跳出來跟他搶生意。
高媛表明態(tài)度:“我只砍家里夠用的就成,等過一陣子能做些營生了,我家的柴還得麻煩這位小哥?!?p> 老者很有經(jīng)驗地道:“放心吧,頂多三天,也就恢復如初了。你準備作甚?”
高媛轉轉眼珠子:“我想蒸些饅頭賣,也不知道原來賣饅頭的人還在不在?!?p> 一位中年婦人搖頭嘆息:“哪里還在啊,頭一天就沒了。你做好了,要是味道好,我便在你家買了。你在哪里擺攤子?”
高媛還在思考怎么回答,那位立志賣柴的青年就幫她找到了合適的位置:“我看那地方不錯,原先那家就在那里擺攤子的?!?p> 高媛順著他指的地方看去,點頭贊賞:“果然不錯,那以后我家的柴就得麻煩小哥了。”
青年特別高興地做成了第一筆大額生意,立刻道:“我現(xiàn)在就去問問?!?p> “同去,同去?!庇泻脦讉€人喊道,高媛自然也在其中。
青年無形之中就成為了這一伙人的首領,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到了城門口,對著守城門的官兵躬身問道:“這位官爺,不知何時能出城,我這里要出去砍柴好回來賣的?!?p> 高媛和其他幾個人挨著,附和著:“是啊,家里的柴都沒了呢?!?p> 那位兵士冷聲道:“且等會兒,我得問問上官?!?p> 眾人便等著,見那兵士往城門不遠處的一個棚子走去,一邊對某人說著什么,一邊伸著胳膊對著高媛這一撮人指指點點的。
棚子下有一位穿著總旗衣服的人走了過來,越走越近,高媛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這人居然是認識她的。
前幾年的時候,他還是范俊豐手下的一個小旗,總是想方設法地湊到她的面前。他什么時候升的官?他在范俊豐事件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高媛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幾乎要從口里跳出來,好似一桶冰水從頭淋到腳,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祈禱著對方看不到她。
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
穆熙一眼就看到了那些人中低著頭的高媛,心里一揪,范府盡沒,她是怎么逃得一命的?她那孩兒呢?
見她雖然低著頭,卻也能看出煞白的臉色,更能見額頭上泌出的汗珠,不過略想了想,便知道她是害怕自己認出她來的。
再看看其他人一臉迫切地想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城砍柴,一股酸澀涌上心頭,她這是被范府的事情嚇怕了吧?也許她的孩兒就喪生在范府之中,她也不過是機緣巧合躲過一劫的雜役,哪里會知道范府的事情?就連他這個原本在范俊豐手下的小旗,不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嗎?
被滅門的武官有好幾家,范府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至于上頭要找范府有可能幸存的兩個小公子,又與她何干?
穆熙便裝著沒看到的樣子,對幾個人道:“你們都是要出城砍柴的?”
眾人紛紛點頭。
穆熙抬頭看看天色:“日入時分關城門,速去速回?!?p> 說完便轉身離開,他能為這個可憐女子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但愿下輩子,他能早些遇到她,到時候他定會早早地下手,把她娶進門來。不跟她的男人似的,一走多年渺無音訊,把一家子的重擔都放在她一個柔弱女子身上。風雨來臨之時,只能由著她自己去抗。自己定要好好陪著她,雨來了,有他給撐著傘;刀來了,有他給砍回去。再生上幾個可愛伶俐的孩兒,哪怕一個都好,自己定會好好辦差,讓她過上舒心的日子。
這么好的女子,他這輩子只能錯過了。甚至就連這最后一面,也不能多看幾眼,免得被別人看出端倪來,斷了她的逃生之路。
他不動聲色地旁觀著,看著那個機靈的女子也不著急立刻就出城,而是在其他人都離開之后,才進入一個沒有人走進去的小胡同,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拿了一把斧頭和一根繩子出來。繩子盤了幾圈,被她掛在身上,就跟所有的樵夫一樣,不會引起別人的關注。
她還等了等,等到其他人也出來,這才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地一起出了城。
果真是個機敏的女子。這么好的女子,就這么白白地錯過了。
穆熙眼睛有點兒澀,娘的,難道這輩子就只能這么過下去了?不行,他得再找一個,找一個不能比她差的,就是差也不能差太多的。
他不知不覺地往城門口走了幾步,見那道身影越走越遠,終至不見,心中悵然不已。
高媛卻不知道,自己能夠順利出城,竟有這樣的一個人轉了這么多的心思,她只為能夠逃離北關城而欣喜著。
不管是誰在算計誰,不管是誰贏得了光明前程誰輸了身家性命,都跟她無關了。
盡管沒有了靠山,可一個連自己性命也保不住的靠山,丟了也罷。她能把范誠旭兄弟倆平安帶出來,就算是很對得起這幾年的面子情了。接下來,要做什么呢?
晉中府是一定要回去的,只是范家的這倆孩子如何安置,卻成了一個問題。要不,把夏竹放出來商量商量?她總是比自己更熟悉范家的事務的。
再說,她這幾天就給夏竹喂了幾回湯水,也該讓她放放風了。還有馬車,沒錯,光憑兩條腿要走到什么時候去?自然是要馬車的。
而且,有了馬車,才不會被官道上的人以為是普通老百姓,才能讓她狐假虎威走官道。這個時空的馬車跟很多東西一樣,也是有定制的,像范俊豐這樣的五品千戶,對馬車的大小形狀就有要求。好在北關城的地理位置特殊,這里的武官也有基本的防范意識,從來不在自家車馬上打上什么印記,免得讓人家韃子的探子盯上。
高媛就在和其他幾個人分開之后,把馬車放了出來。官道上渺無人跡,大戰(zhàn)剛結束,任誰都不想到這里來的。
她先把倆孩子放出來,讓他們倆檢查一下,這馬車合不合適。不合適的話,她還有好幾輛呢。
柴文道和柴伐北繞著馬車走了幾圈,表示贊賞。嫂娘的眼光不錯,知道用陸夫人乘坐的馬車太過招人眼,用這種大戶人家有頭面的下人乘坐的馬車正合適。
一次把三個人弄出來有些費勁,幾個人商量了,先把倆小的帶出來,由叔侄倆帶著,先在草叢里解決了生理問題。至于那個夏竹,需要整理自己的時間怕要更多,就讓高媛處理好了。
商議定了細節(jié),高媛找了個隱蔽處,把范誠旭兄弟倆放出來,自己轉身又去了馬車上,借著車棚的掩護,把在空間里躺了幾天的夏竹放了出來。
夏竹只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長時間,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都是癱軟的,褲子還有些磨腿,好像被灑了水之后又用體溫烤干了一般,硬邦邦的不舒服。
睜開眼睛,就看到了一張普普通通的臉,是柴娘子。
夏竹不覺瞪大了眼睛,想起來自己陷入昏睡之前的事情來。
高媛看她一臉驚恐,微笑著安慰她:“不怕,咱們安全了?!?p> 安全這個詞,有著讓人放松的神奇力量。夏竹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來,也有心情觀察四周了。
“這是,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