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祭掃
準(zhǔn)備充足之后,一家人趕了馬車上路回恩施。范誠旭兄弟倆被高媛囑咐過,在外人面前,不能喊她柴媽媽,免得讓人摸清了底細。范誠旭很會順桿兒爬,見夏竹走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干脆直接就喊高媛娘,還讓范誠陽也跟著喊娘。
柴文道叔侄倆無奈地看著高媛樂呵呵地應(yīng)了,還說等過了一陣子,若是夏竹那邊的事情辦的不順,就把他們哥倆落在自家,就當(dāng)她的兒子。
范誠旭立刻沖著柴文道喊叔父,沖著柴伐北喊大哥。范誠陽跟在他后頭,他喊什么,自己就跟著喊什么。
柴文道叔侄倆嘴角抽抽著,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晚上湊在一起的時候忍不住嘆息,怎么算來算去,這倆小子還是貼上來了呢?
還以為比上輩子提前了一年,范誠旭沒那心眼兒了呢,誰知道小狐貍就是小狐貍,小了一歲也還是個狡猾的小狐貍。
小狐貍還眼巴巴地問呢,什么時候他可以和叔父哥哥一樣去讀書???
高媛立刻保證:等明年,明年你八歲了,就跟哥哥一樣去考書院。
她算的可清楚了,范誠旭十一月生人,八虛歲就是六周歲,正好是上小學(xué)的年齡,去考書院正合適。
她還給柴文道和柴伐北布置了任務(wù),讀書的時候順手把范誠旭也帶上,你們倆先教一教。對了,伐北你最近不是每天早上都打拳鍛煉嗎?把他也帶著好了。至于范誠陽,他還小,不著急。
柴伐北對著小狐貍看了又看,還是把上輩子的氣給忍下來了,既然都要帶孩子,那還不如趁機要點兒福利。
他就纏著高媛要副弓箭??臻g里現(xiàn)成的韃子弓箭不成,樣式跟咱們大夏的不一樣,娘您得到兵器鋪子里買咱們用的去。
高媛奇怪地問他:“以前不是給你買過嗎?”
柴伐北毫不心虛地道:“我力氣變大了啊,原先的那副不夠使了?!?p> 弓箭雖然貴,他們也不是買不起。高媛就又買了一副稍大些的弓箭過來,又給他扎了個箭靶子放在樹下。柴伐北每天讀書累了就出來射箭,準(zhǔn)頭居然還越來越好。
范誠旭徹底成了柴文道叔侄倆的小尾巴,他們倆抄書的時候,他都乖乖在一旁坐著,捧著本《三字經(jīng)》無聲地讀。這本書上的字他都認識,陸夫人早就教過了。
等柴伐北打拳射箭的時候,他也在一邊看著,還跟著比劃。高媛要是看著,柴伐北就教他一教,要是沒看著,柴伐北就由著他去。
范誠陽則天天跟在高媛的屁股后面,柴文道他們不要他,嫌他淘氣討人嫌。還是娘好,娘從來不嫌他淘氣。走累了還能讓娘抱著,天天出門到處逛。
讓他這么黏糊著,高媛還得忙活一大家子的一日三餐、洗衣做鞋、出門掙錢、進空間勞作,每天忙得團團轉(zhuǎn)。少了一個夏竹做幫手,她忙得連書都沒機會看了,更別說練字。東次間里特意為自己準(zhǔn)備的那張書案很快就變成了工作臺,不是打袼褙準(zhǔn)備做鞋,就是裁布料給一堆熊孩子做衣服。尤其是那個小的,格外地費鞋費衣,一天要換好幾身。
但她也不是白白付出的,五虛歲的范誠陽,很快就天天把娘掛在了嘴邊,臉上也常常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笑容,讓家里其他人唏噓不已。范誠旭想了想,決定還是暫時不要告訴弟弟,這個娘不是自家親娘了,等他再大些,再大些,再告訴他好了。至于親爹娘,他一個人記住就成了。
因為帶著孩子,馬車走得慢。一大早出發(fā),等他們終于到達牛頭鎮(zhèn)的驛站時,都已經(jīng)是下午了。原來在時家村生活的時候,牛頭鎮(zhèn)在高媛心里就是個能讓自家活下去的所在,有大大的地盤和無限的機會??稍跁x中和北關(guān)轉(zhuǎn)了幾年回來,再看當(dāng)年被自己寄予厚望的鎮(zhèn)子,卻再也沒有了當(dāng)年雀躍的心情。
近鄉(xiāng)情怯,這個地方,是她的過往,也是她的起點,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成為她的終點。
不過是短短六年的時間,驛站里的人已經(jīng)沒有一個認識的了。好在客棧還是那家客棧,劉掌柜的臉上雖然多了幾條皺紋,可還是頗有精神。高媛本想進去打個招呼順便住店,結(jié)果被柴文道叔侄倆聯(lián)手給擋了。
“嫂娘,咱們還是快去看看爹娘的墓吧。”
“對啊,我記得咱們這兒是下午上墳的吧?若是過了今天,明天還要在這里耗一天呢。”
這倒是真的,按照此地風(fēng)俗,此時差不多也正是要上墳的時候。高媛問范誠陽:“陽哥兒累不累?”
范誠陽很想說累,可在叔父和大哥的眼神逼迫下,還是很識時務(wù)地搖搖頭。
很好,看在這小子如此懂事的份兒上,兩人決定就不跟他計較晚上一直跟高媛睡覺的事情了。
高媛便把馬車趕到了通往時家村的大路上,柴文道和柴伐北對視一眼,都暗暗地出了一口氣,交換了眼神,默契地達成了一致。牛頭鎮(zhèn)這個地方,是打死也不讓高媛停留的。
六年的時間,大自然向世人展示了它的威力。過了五里莊之后,路上的雜草一下子就多了起來,只有路中間還有道路的些須影子,也不過就是雜草矮一些罷了。
高媛嘆息:“看來村子里真的是沒人了,也不知道當(dāng)年官府到底有沒有把村里人給收殮了?!?p> 柴文道指著遠處的一處小山丘道:“嫂娘,那個山丘,以前沒有吧?”
高媛抬眼看去,果然在原本村頭的位置,大路一旁,有一個小小的山丘。
眼淚來的猝不及防,她一邊擦著淚一邊道:“沒有,沒有?!?p> 怎么會有?那個地方,以前可是最好的良田。
她的情緒感染了其他人,就連最小的范誠陽都乖乖地坐著不動,等馬車終于到了地方之后,讓柴文道把他抱了下去。
高媛覺得腳下的土地太過暄軟,走在上面居然無處著力,害得自己的腿腳都是軟的。走近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山丘前面,有一個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的字跡雖然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侵蝕了一些,可依然看得清清楚楚:時家村眾村民之墓。
八個字,就把一切遮掩在了這小小的山丘之下。沒人知道那場時疫是怎么來的,沒人知道官府在其中做了什么,人們只知道這個小小的山丘之下,埋葬著以前一個叫時家村的所有村民。他們怎么會同時死去的?怎么會被埋在一處?沒有人知道,沒有人關(guān)注。等再過幾年,石碑上的字跡被風(fēng)雨侵蝕完畢了,這個小小的山丘,也就是個山丘了吧?
或者連山丘的樣子都無法維持,被來開墾荒地的人們平整了土地,播上種子,種上莊稼,徹底泯滅在時光中。
高媛默默地跪下來,一樣一樣往外拿出祭品,墓碑前有些紙灰的痕跡,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留下的。
紙灰痕跡很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了。高媛沒有理它,只是點燃了線香紙錢,見那紙錢的灰燼隨著風(fēng)扶搖直上,在空中打著旋兒,晃晃悠悠地落在了老遠的地方,還有一些帶著火色,在落地之前就滅了,火紅徹底變成了灰黑,混合在其余的灰燼中,隨風(fēng)散落。
“爹,娘。兒媳不孝,現(xiàn)在才來看你們。小二長大了,我給他起了名字,叫柴文道。這名字好聽吧?文以載道呢。伐北也長大了,他們倆愛讀書,等明年就去考書院。等他們倆考上書院,兒媳再來跟你們二老說一聲。我們現(xiàn)在不在村子里住了,在府城住,還買了房子呢。兒媳能掙錢,掙了好多錢,可惜你們沒福氣,早早地就沒了,要不然也能過上好日子,咱天天吃肉……”
高媛跪在墳前,絮絮叨叨著,把自家這幾年的生活盡數(shù)道來。說話能撫慰人的悲痛,在不斷的述說中,她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悲痛遠離,理智回籠,想起自己的經(jīng)歷,再想想柴文道和柴伐北的經(jīng)歷,對于生死也就釋懷了。
她站起來,看了看跪在身后不住揉腿的四個孩子,忍不住笑了笑:“磕個頭就起來吧。”
四個人如釋重負,磕了頭起身。
柴文道和柴伐北本就是重生之人,又是對柴公柴婆毫無印象的,幾滴掉下的眼淚,更多的還是心疼高媛這些年的不易。見高媛心情恢復(fù)了,心里歡喜,便想離開這個讓她不開心的地方。
“還得等一等。”高媛又從馬車?yán)锬贸鰜硪粋€大包袱,和給公婆的不同,里面的紙錢都是被裝在一個紙包里的,外頭還寫著范俊豐的名字。
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除了這個墓碑之外,遠處還有幾塊低矮些的石碑,石碑后面是十分講究的墳?zāi)?,居然是拿石頭壘的。離得太遠,看不清石碑上的字,想來是時家的那位遠在外地的二老爺時鑫給自家人立的。
她也懶得去看,把手里的紙包翻轉(zhuǎn),不讓范誠旭看到名字,卻帶著他們倆走到一旁,拿棍子畫了一個圈,把紙包放在里頭燒了。她準(zhǔn)備得多,一個紙包根本不夠,四五個紙包又足足燒了半天才算燒完。
范誠旭猜出了什么,嚴(yán)肅著一張臉,死命地憋著淚,跪在地上不言不語地幫忙。實在憋不住了,就把頭低下去,讓淚水直接垂落在地,卻還是硬憋著不哭出聲音來。
高媛溫聲道:“旭哥兒,不用憋著,想哭就哭就是?!?p> 范誠旭這才小聲地啜泣起來,把范誠陽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么哥哥會這么傷心。
高媛把范誠陽抱在懷里,幫他揉著跪酸了的腿,讓他歪在自己身上,揉了腿再去揉膝蓋,卻不開口讓他起來。直到所有的紙包燒盡,未燃盡的線香也在火堆里燒成灰,這才讓他磕了頭起身。
范誠陽稀里糊涂地跟著陪跪陪磕頭,跟著起身,見哥哥也起身了,到底忍不住,小聲道:“娘,我腿疼?!?p> 高媛把他抱起來,一邊幫他揉腿一邊安慰。那邊柴文道也拽了范誠旭,跟柴伐北一起幫他拍土揉腿。
“咱們到村里看看吧?!备哝滦÷暯ㄗh。
四個人都沒有意見,只不過幾步路就來到村口,卻無法再往里邁一步路。高及過膝的荒草將整個村莊占據(jù)成自己的地盤,有的地方甚至還長出了小樹,看那粗細,至少有三四年了。若不是還在流淌的河水,若不是還能在藤蔓之下看到殘垣斷壁,又哪里能看出這里原本是個村莊?
高媛憑借著腦海里的記憶,又拿著河流和山坡當(dāng)參照物,這才找到了自家原本的院子。那一處地方和別的地方也沒有什么不同,甚至因為靠近河岸,更比別的地方更破敗些。
從藤蔓之下露出的黑色能看出,整個村莊,是經(jīng)歷過一場大火的。
高媛嘆息,指著那一處道:“那個地方,就是咱們原來的家?!?p> 柴文道和柴伐北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除了藤蔓之外,還有幾株粗細不一的雜樹。也許是靠近山邊的緣故,那里的雜草比別的地方還要更茂盛一些。
這個地方,就連上輩子在他們的夢里,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家,只存在于高媛的記憶里,他們的記憶里,沒有半分影子。
“咱們走吧。”高媛不想再看,遠處有爬得更高一些的藤蔓,那里應(yīng)該就是時家老宅的位置。不管生前擁有多少財富,在生死和自然的力量面前,也不過和其他人一樣,塵歸塵,土歸土。
天近傍晚,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柴伐北立刻道:“娘,咱們直接回晉中吧,我不想在這里住?!?p> 他還對范誠陽使了個眼色,范誠陽神奇地弄懂了他的意思,也跟著道:“娘,咱們回家,快回家。”
“這個時候回去,只能在路上睡了。陽哥兒也要回家嗎?”高媛問。
“嗯,回家,回家?!狈墩\陽確認了一番大哥和叔父的眼神,很認真地回答。
“好吧,咱們回家?!庇植皇菦]在外頭待過,更何況她有空間在,哪里不能住?
柴伐北長長的出氣聲不要太明顯,高媛看了他一眼,他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向柴文道求助。
柴文道無奈地上前一步,微笑道:“嫂娘,我來抱陽哥兒,咱們走吧?!?p> 也不知道牛頭鎮(zhèn)上有什么,讓他們倆這般戒備。高媛不想追究,若是好事的話,他們倆也不至于如此。這倆孩子早就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了和自己一條心,不想說就不說吧,老依仗著上輩子的經(jīng)歷行事固然不妥,可明知有危險還故意為之,那就是犯蠢了。
高媛就趕了車,帶著四個孩子踏上歸程。在經(jīng)過鎮(zhèn)口的時候,明顯看出柴文道和柴伐北的神情緊張了不少。
她干脆把馬車趕得更快些,免得這倆人一直提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踏實。
路上,柴文道出了個主意,反正爹娘的遺骸是沒法子起出來重新下葬的了,那到墳前祭掃也就沒有了什么實際的意義。那還不如寫了牌位,直接放到晉中城的寺廟里,還能沐浴些佛光,不過就是給廟里隨喜些罷了。
柴伐北贊同這個意見,還提出來晉中城里有專門的地藏菩薩廟,連很多富貴人家都把先人的牌位安置在那里呢。
高媛深深地懷疑,上輩子牛頭鎮(zhèn)上定是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重大到足以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否則他們倆也不會如此殫精竭慮地打消自己去祭掃的想法了。
若不是如今的時令不對,沒準(zhǔn)兒就連這次祭掃,他們倆也不會同意自己來的吧?
罷了,不來就不來吧。都已經(jīng)過去六年了,自己從來沒有夢到過公婆,也許他們早就投胎做人去了。
等回到晉中之后,高媛果然很聽勸地去了地藏菩薩廟,捐了香火錢,把柴公柴婆的牌位安置在了廟里。見柴文道叔侄倆一副終于可以安心的模樣,還是把心里的好奇摁了下去。有這倆就行了,她可不想按照劇本生活,什么都知道了,那過起日子來還有個什么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