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分配
“第一種,也是最簡單粗暴的一種,那就是平均分。家里有幾口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平均分。這樣分有個好處,那就是都能活下來,在家里窮的不行的時候,這樣分是最合適的。據(jù)說在遠古時期,那時候的人們就是這樣分食物的?!?p> “遠古時期啊?這么遠的事情誰知道啊?那時候又沒有文字可考?!辈穹ケ编洁斓?。
“沒錯,遠古時期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可現(xiàn)在就沒有按照遠古方式生活的人們了嗎?那可未必?!备哝旅念^。如今也就是伐北還能讓她摸摸頭了,文道非得說自己是個大人了,打死也不讓摸。
“真的嗎?娘您怎么知道的?”柴伐北大為驚訝。
怎么知道的啊?當然是歷史課上學來的。不過這話沒法兒說,只好撒個謊:“忘了從哪本閑書上看來的了。寫書的人是個喜歡到處游山玩水的,說是誤入深山,見到山民聚集而住。男人打獵,女人采集,老者收拾器物,食物短缺,卻因平均分配而能人人存活?!?p> “真的?那書在哪里呢?我也找來看看?!辈穹ケ焙芨信d趣。
“找不到了,可能被我引火燒了?!备哝旅娌桓纳^續(xù)撒謊,“那山民彪悍野蠻,那人被人家捉住了關起來,僥幸才逃了出來,否則就成了人家嘴里的食物了。出來之后還大病了一場,說是再也不敢隨意亂走了?!?p> “哎呀,這么有趣的書,娘您怎么給燒了?”柴伐北大為可惜,其余幾人也有同感。
“有什么趣?等著你看了之后跑出去玩兒不成?”高媛點點他的額頭,“你還要不要聽我講了?”
“要,要!”柴伐北急忙點頭,書都燒了,還是從娘這里聽二手的故事吧。
“嫂娘,這平均分是有好處,可若是分食物的人有私心,給自己分好的,給別人分差的怎么辦?”柴文道問,這個是很有可能的吧?
其余人點頭附和,就是啊,完全大公無私的人太少了。
高媛嘆氣:“分食物的人最后拿不就成了?”多簡單的事情啊,當年被管理學老師拿來做考題,全班同學就沒有一個在這道題上丟分的,都是老梗了嘛。
幾個少年瞠目結(jié)舌,是啊,分食物的人最后拿不就成了?他們剛才還在腦子里拼命想怎么辦呢,什么輪流分啊,找人監(jiān)督啊什么的,竟都沒有這一招簡單有效。
“妙??!”馬肅正撫掌嘆道。
柴文道卻接著問:“嫂娘,平均分有好處,可有壞處嗎?”
高媛贊賞地看了他一眼,不愧是做過大官的人,看問題就是全面:“自然是有的,這世上萬事萬物,哪里有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這平均分啊,最大的一個壞處就是讓人懶惰?!?p> 這下不用她多解釋,幾個人就都懂了??刹痪褪?,反正干不干活都一樣,誰還賣命干活呢?
“看來這種分法不合適啊?!绷鹤雨栢馈?p> “是了,這種分法如今也只適合施粥了?!备哝碌?。
“原來這遠古時期的分法,如今也還殘存?!瘪R肅正突然就對施粥這件事情肅然起敬了起來。
“嗯,娘,還有別的分法嗎?”柴伐北問。
“有啊,這第二種,就是按出力多少分配。出力多的多分,出力少的少分。最是公平合理,勤快的能多拿,懶惰的就少拿?!备哝碌馈?p> “這法子好?!睅讉€少年紛紛點頭。
“不過呢,這法子也有問題?!备哝虏痪o不慢地補充,“就是需要好好衡量一下這個出力多少。有數(shù)可考的用這個法子沒問題,可有的東西沒法子計數(shù),就不好用這個法子了?!?p> 柴文道舉一反三:“正是,若是碼頭運貨、田間收割、軍糧押送、斬獲敵首等事,均有數(shù)可查,用這個分法自然上佳。可若是勘察是否一心為公、體察民情等事,就不好做了?!?p> “還有,若想用這個法子,需要有人懂算學,而且還須不少人才成。如今科舉已取消算學,只有那些世代為吏的人家,才會涉獵一二。經(jīng)學大家無數(shù),算學大家無一,奈何,奈何……”梁子陽仰天長嘆,頓生唏噓之感。
柴伐北小聲對高媛嘀咕:“阿陽酷愛算學。”
怪不得如此作態(tài),高媛不想跟一個考科舉的童生討論數(shù)學對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促進作用,便趕緊下了結(jié)論:“所以呢,這種分法有局限性,只適合于一部分領域?!?p> “那第三種呢?”柴伐北趕緊問。
“第三種啊,就是按照資產(chǎn)分配。比如一畝地可以打兩百斤糧食,家里有十畝地的,就有兩千斤糧食。家里有一百畝地的呢,就有兩萬斤糧食。這個分法當下最是常見的吧?”高媛道,以上兩種分配方式一個是原始社會的,一個是社會主義社會的,當下都不占據(jù)主流。只有上輩子現(xiàn)代社會作為補充分配方式的按資產(chǎn)分配,才是當下社會的主流分配方式。
“的確如此。嫂娘,這種分法可有弊端?”柴文道問。
“窮的越來越窮,富的越來越富。長此以往,這世上的財富就集中到少數(shù)人手里,老百姓日子過不下去,這世道就要開始亂了。”高媛嘆息,這是歷朝歷代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困境,除了改變社會制度之外,沒有別的出路。可要在這里推翻帝制?謝謝,她還想好好活著,不想做這個無用功。生產(chǎn)力根本達不到好嗎?
“兼并之禍?!辈裎牡酪谎缘莱?,幾個人都懂了??刹?,這不就是兼并之弊嗎?
“可有解決之法?”幾個少年不約而同地問。
“眼下沒有根治之法,只有緩解之道。”高媛緩緩搖著手里的團扇:“或者對外發(fā)兵,將國內(nèi)矛盾轉(zhuǎn)移到國外去;或者做張大餅,讓老百姓也能吃上飯。老百姓很知足的,只要能吃飽,也就不折騰了?!?p> “可若舉兵,不還要加稅?老百姓豈不是更苦?”馬肅正問。
“是啊,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高媛嘆息,“所以啊,要想不苦,就得先不當普通老百姓。這不就是你們正在做的事情嗎?我們改變不了這世道,只能先改變自己,先讓自家人過上好日子,然后再去幫更多的人過上好日子。沒準兒幫著幫著,這世道變了也說不定。”
“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正該我等大丈夫所為?”梁子陽心生澎湃,頓起豪情。
“可是嬸娘,您還沒說怎么做張大餅呢。”馬肅正不管好友正豪情壯志激情滿胸著,只一個勁兒地追問。
高媛道:“做張大餅還不容易?對農(nóng)民來說,深耕細作、選擇良種、施肥灌溉,讓一畝地多打些糧食就好。對商人來說,減少關卡阻隔,讓商品得以流通獲利,朝廷還能多收些稅賦。對工匠來說,鼓勵其發(fā)明創(chuàng)造,服務于民,也能讓大家的日子過得更加便利。法子有的是,只要讓民休養(yǎng)生息,這餅啊,老百姓自己就能給它做大了?!?p> 歷史是由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出來的知道不?群眾里頭出智慧知道不?
“那,那我們讀書人能做什么?”馬肅正有些傻,別人都能做大餅了,怎么自己這樣的讀書人沒有參與呢?果真百無一用是書生嗎?
“讀書人可以做的事情多了?!备哝聭z憫地看著這個被打擊了的孩子,“農(nóng)民會種地,卻不懂總結(jié)、傳播經(jīng)驗,一輩子困在一個地方,只守著祖輩傳下來的那一點兒經(jīng)驗,偶爾能出來一兩個種田的能手,最多也不過傳給自家子孫輩,每畝地多收三五斗而已。讀書人識字,當了官之后能走很多地方,可卻不會種地,更覺得種地是下賤之事,自然也就懶得關注種地的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技巧。若一個讀書人會種地,樂于總結(jié)稼穡之術傳播開來,流傳后世。后世之人在此基礎上接著加以研究總結(jié),這每畝地的產(chǎn)量豈不是會越來越高?這張餅做得越來越大,你說是農(nóng)民的功勞還是讀書人的功勞?
“當下重農(nóng)抑商,商人地位低賤,一代入商籍,代代入商籍。女子不得嫁入高門,男子不得科舉。商人若想安穩(wěn)度日,須得將自己辛苦經(jīng)營的店鋪掛在達官貴人門下,方得一時安穩(wěn)。即便如此,也要應付貪官污吏、市井潑皮。家纏萬貫不敢張揚,家中之人連綢緞都不得穿。若想讓商人敢于擴大經(jīng)營流通萬物,你說誰才能做得到?
“再說那些工匠,地位比商人只略高一些罷了,卻被人視為奇技淫巧落了下乘,豈不知若沒有這些奇技淫巧之術,我們又怎么會有舒坦的車乘坐?有舒心的器物可用?這些技術是工匠們安身立命之所在,信奉的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除了至親血脈,從無傾囊相授之說。即便如此,也是傳男不傳女,生怕自家的本事泄露了半分出去。長此以往,還有什么發(fā)明創(chuàng)造之道?若想讓工匠沒有后顧之憂,不必擔心教會了別人,自己就沒有了活下去的本錢,這些事情誰才能做?”
高媛一一看過深思的幾個少年,輕聲說道:“除了這些人,還有無數(shù)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可憐之人,每日辛苦勞作,只為身上衣、口中食,卻囿于戶籍所累,只能從事祖輩傳下來的職業(yè)。這社會便如一潭死水,有心之人不得研習,有才之人不得施展,就算是把這張餅做得大了些,鍋就那么大,還能做大到哪里去?”
柴文道的眼睛一亮,高媛微笑著繼續(xù)道:“所以,讀書人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法子把做餅的鍋做大一些,再做大一些。至于如何做大那張餅,老百姓自然心中有數(shù)?!?p> “多謝嫂娘教誨。”柴文道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
其余幾人也起身而立,對著高媛施以弟子之禮。
高媛笑著擺手:“不必如此,不過是閑來無事,跟你們幾個孩子聊一聊罷了。成了,說了許久,我也累了。你們今夜要去夜市,身上錢可夠?晚飯想吃什么?”
不知不覺上了一節(jié)封建社會版的政治經(jīng)濟學,她也很累的好不好?還是趕緊轉(zhuǎn)換角色,當個家庭主婦歇歇腦子好了。
“娘,您別忙了,我們到夜市上去吃?!辈穹ケ奔泵Φ?,大熱天的,廚房里不是一般的悶熱。
“錢也夠?!辈裎牡阑卮?,“嫂娘歇著吧?!?p> 馬肅正和梁子陽也表達了自己很好完全不用嬸娘操心的意愿,畢恭畢敬地把高媛送走了。
好吧,既然自己已經(jīng)下課了,那就去歇會兒吧。高媛功成身退,回屋歇著去了。
院子里,馬肅正興奮地壓低了聲音問柴伐北:“嬸娘定是出身書香世家吧?”
“就是,就是,嬸娘的見識,怕是書院里的先生都沒有呢。定是出身高門大戶,不知祖上何人?”梁子陽也深有同感,這見識,這學問,哪里是一般人家能培養(yǎng)出來的?
柴文道和柴伐北對視著眨眨眼,又轉(zhuǎn)過頭去看看雙眼放光的兩個同窗,步調(diào)一致地搖搖頭:“不是?!?p> “怎么可能不是?”馬肅正才不信。
“我見過山長家的公子,還不如嬸娘的學問呢?!绷鹤雨栆膊恍牛B公子都不如,姑娘自然更不如了。
“真不是?!辈穹ケ闭J真地道,“外祖父只是個秀才,還英年早逝,并沒有教導娘親幾年?!?p> “怕是避世大儒,家中存書無數(shù),嫂娘又天資聰慧,這才有如此大才!”馬肅正下了結(jié)論。
“有道理。阿道,阿北,有這樣大才的人教導,你們倆好有福氣?!绷鹤雨柛袊@。
“我們的確有福氣?!边@個可以有,反正只要不說自家嫂娘(娘)的學問比先生們的學問高就好。這個世道,女子的幸??刹蝗Q于自己有沒有學問,而是丈夫子弟有沒有學問。高媛的丈夫是指望不上了,子弟卻是完全能指望得上的。
柴文道微微一笑:“咱們還是接著論一論好了,這些主張好則好矣,真要實施下來,也是極難的,需下苦功夫細化落實才成?!?p> “這個不怕,嬸娘都已經(jīng)給咱們指明了一條康莊大道,接下來怎么走,自然是靠咱們自己。來來來,在下不才,對于農(nóng)戶如何做大餅已有些心得,眾位聽聽,看看是否得當?”梁子陽挽起衣袖,準備大談闊論起來。
“等等,等我去拿紙筆?!瘪R肅正急忙制止他。
“對,這是正事,等咱們好好地議一議,踏踏實實寫出幾篇錦繡文章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