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心痛
高媛吸了吸鼻子：“幸虧我老去鎮(zhèn)子上，大家都知道我前些日子沒在家，我去客棧也讓我住了。晚上伐北睡熟了，我就偷偷地跑回了家。天真黑啊，我是真害怕。可要是就這么返回去了，又不甘心。我就仗著路熟，遠遠地看見封村子的官兵打的火把了，我就從村子外面的陡坡上繞道，從山谷繞回去?，F(xiàn)在想想也是命大，除了摔了幾跤，別的竟什么也沒遇到。家里頭靜悄悄的，我還慶幸，看來是爹娘帶著小二躲了。誰知道進屋一看，一看……”
柴文遠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高媛緩了緩情緒，接著道：“娘還有一口氣，見了我只說了句小二在咱們屋里就沒了氣。我跑回屋子里一看，小二縮成一點點，蜷在咱們炕上，身上燙得跟熱炭似的，眼看著就要不行了。我那時候……那時候就想，拼著你……你回來埋怨我，我也顧不得埋了爹娘了，總得……總得先顧著這個活的。萬一……萬一能救回來呢？”
柴文遠紅著眼睛道：“我又有什么臉埋怨你，若不是你，爹娘也過不上一年好日子，小二，也沒法活著?！?p> 高媛摸去臉上的淚：“鎮(zhèn)子上有一個靳家藥鋪，一碗不知道管用不管用的藥湯子就要一百文。我心里想著，一百文就一百文，命總比錢重要。小二燙得厲害，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時疫，萬一要也是，伐北小，怕也不妥當(dāng)。我就買了三碗藥，自己喝了一碗，給伐北喝了半碗，剩下的都慢慢喂給小二喝了。鎮(zhèn)子上我也不敢多待，怕讓官府的人抓了我去，我就帶著倆孩子，躲躲藏藏地又回了晉中，路上遠遠地看到有人來了，就怕是官府派人來抓我的，抱著孩子往草叢里蹲著躲。老天爺保佑，我們總算到了晉中，找了個大夫開了藥，居然給治好了?？磥硎俏壹倚《?，沒被傳上時疫?！?p> 柴文道這才得知，原來嫂娘當(dāng)年救他，竟遭受了如此多的磨難。就算她有那個神秘之處在，可是沒日沒夜的趕路，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還要為他擔(dān)驚受怕。一時忍不住，緊走幾步，撲通跪倒在高媛面前，抱著她的腿大哭。
高媛扶他起來：“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我說這些，又不是為了招你哭的，這不都過去了嗎？”
柴伐北也過來扶他，兩個人站在高媛后頭繼續(xù)掉眼淚。
柴文遠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捏住了，憋痛得厲害。忍了又忍，方覺得好一些。見柴文道叔侄倆還在流淚，便問道：“這便是文道叫你嫂娘的緣故？”
高媛想了想這話該怎么說：“或許是，那時候伐北在學(xué)話，天天喊我娘，文道怕是糊涂了，就混在一起亂喊。糾了幾回也不管用，我那時候又忙著賺錢養(yǎng)家，也就沒再管他，竟這么一叫就十幾年?！?p> 柴文遠繼續(xù)問：“我那時不知道小二還活著，派人找你們娘倆，到了晉中就斷了，只說你離開了晉中，可是為什么？”
高媛嘆口氣，怎么才能把給董家酒樓送西瓜的事情遮掩過去呢，嗯，有了。
“我想著，自己也就是有個能冬天種出韭菜來的手藝，能種出韭菜來，就能種出別的來。后來聽晉中的人說，咱們的村子被燒了，我就想，以前還要藏著，如今怕是再也沒人敢去了。我就時?；厝ィ乖谏嚼镎业搅艘粔K西瓜地，也不知道是誰種下的，竟比時令早了一個月就熟了瓜。我去了幾次發(fā)現(xiàn)沒人，就沒皮沒臉地據(jù)為己有，又在那地方試著下了種子，又買了些油布擋寒，居然真讓我給弄了出來。
“我知道這個本事須得好好藏著，要不然怕就要被人奪了去。找來找去，覺得晉水河邊的董家酒樓掌柜人不錯，就試著去問了問，跟那家說定了，冬天只供給他家鮮菜。誰知道這樣也招了人嫉妒，有一個靳家的人來找，要我也供給他們家菜。我說跟人家董家已經(jīng)說定了，不能言而無信，就沒答應(yīng)。問他們明年成不成？
“誰知道那靳家是個不講理的，三番五次來糾纏，有一回甚至還摸到家里去，要不是我驚醒，怕一家子都讓人給綁了去。我一看事情不妙，恰好原本打工的那家經(jīng)過晉中，我就跟著他們?nèi)チ吮标P(guān)?！?p> “你說，靳家？”柴文遠艱難地問，“是哪一年離開的？”
“大康十一年，冬天，應(yīng)該是臘月，我記得那時候董掌柜還給我些過年的東西呢。你怎么了？”
高媛好奇地看著猛地捂住胸口的柴文遠，見他緊皺眉頭，臉色煞白，竟是難受極了的樣子。
柴文遠真想殺了自己！
大康十一年冬天，他那時恰好路過晉中，也是第一次路過晉中。他清楚地記得，為當(dāng)時三皇子斂財?shù)慕?，就住在晉中，當(dāng)時因為手下的人辦事不利，被恰好路過的他抽了鞭子。而他們辦的事情，就是要把一位婦人嘴里的機密給挖出來。
現(xiàn)在想想，那個被他們對付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妻子！而她那時，還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個是他親兄弟，一個是他親兒子。這個婦人，賢良至斯，養(yǎng)兒子也就罷了，可連小叔子也養(yǎng)了的，天下有幾個婦人能做到？還是他這個丈夫不在家生死未知的前提下？
可他做了什么？他被要去對付她的人奉若上賓，還因為沒能綁回她而懲罰他們！
他當(dāng)時為什么不狠狠地抽死他們？為什么不連自己也抽死算了？
他那時為什么不多問幾句？為什么不詳細問明白？為什么還嫌他們耽誤了自己的行程而不耐煩？
離家明明不遠，他為什么不回家看看？哪怕在牛頭鎮(zhèn)上的驛站打個尖也好。
可那時候他什么也沒干，只想著三皇子的命令不能違背，一定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趕到京城。不能讓同行的人知道自己的老家牽絆都在這里，免得被對頭打探了去借以要挾。竟忘記了自己是個兒子，是個丈夫，是個兄長和爹爹！
他痛徹心扉地望著一臉關(guān)切的三個至親，竟覺得自己無顏面對他們。
他要跟他們怎么說？說他不但扔下了他們，還和欺負他們的人是一伙的？
他什么都不能說，只能悲傷地看著他們。
高媛好像懂了。柴文道說過，靳家就是給當(dāng)年的三皇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皇上干私活兒的，柴文遠也是。那么，他認識靳家的人、甚至和他們曾經(jīng)聯(lián)手過都是正常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問：“你那時候在晉中？”
柴文遠悲傷地點點頭。
高媛就又嘆了口氣，只覺得今天把一輩子的氣都快要嘆光了。
“這也不怪你，你那時候也不知道我們在晉中啊，我一直沒有你的消息，還一度以為你死了呢?！?p> 柴文遠：“……”
“你沒事兒吧？要不今天就到這里吧？”
“不，你接著說。你們?nèi)チ吮标P(guān)？跟誰去的？”柴文遠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抱著一絲否認的希望問。
高媛猶豫地轉(zhuǎn)頭看倆孩子，這個能說嗎？
柴文道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接下來的話題涉及官場傾軋，嫂娘拿不準，還是他來說吧。
他上前一步，輕聲道：“我們?nèi)サ娜思?，是原肅國公府上的范俊豐家，范俊豐當(dāng)時在北關(guān)當(dāng)個經(jīng)歷?！?p> 柴文遠只覺的喉嚨一腥，一口鮮血噴灑當(dāng)?shù)兀?p> “爹！”柴伐北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柴文遠。
“兄長……”柴文道什么都明白了，看來在北關(guān)城的事情，柴文遠也參與進去了，所以才這般痛不欲生。
高媛也想到了，不覺苦笑。柴文遠怎么也沒有想到吧？他當(dāng)年布下的局，弄死了那么多人，可也把自己的妻兒置于險地，若不是她有空間在，他們也會和其他范府的下人們一樣，命喪北關(guān)。
柴文遠抹去嘴角的血，看向擔(dān)憂的兒子，猛地醒悟過來，他們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他當(dāng)年參與的事情，并沒有報應(yīng)在自己妻兒頭上，他們還活著，活著！
他淚眼婆娑地抓住了柴伐北的手：“伐北，爹對不住你，以后，以后爹定會好好疼你。”
柴伐北：“?。康?，沒事兒，您喝杯茶，漱漱口?！?p> 柴文道過去幫忙，折騰了好一陣子，柴文遠才平靜下來。最壞的推測已經(jīng)證實，他們還活著，就什么都不晚。
收拾完畢，柴伐北怕他又吐血，站在了他身后。
柴文道還是站在高媛旁邊，接著說。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記事了，嫂娘每天早出晚歸，辛苦勞作，每天都能帶回些吃食來，我在屋子里和伐北玩兒，日子過得很平靜，那時候也不覺得苦，每天有吃有喝，還覺得挺高興。
“一直到了正貞三年，外面瘋傳韃子攻城了。嫂娘膽子小，那時候城門已關(guān)，也出不去。嫂娘便藏了許多吃食放在地窖里，囑咐我們只要聽到外面有聽不懂的聲音，或者聽到有人慘叫，就趕緊往地窖里躲。嫂娘在范家是個雜役，住的是最偏的一處院子，我們就把屋里的家具也都藏到地窖里，弄出個空屋子的樣子。嫂娘除了萬不得已，也不出門，只在院子里陪著我們。
“后來就聽到外面的聲音不對，嫂娘就帶著我們倆進了地窖，一躲就是好幾天。在地窖里也感覺不出來到底有多長時間，只是隱隱約約聽到外面有人喊韃子被打退了，大夏勝了，我們這才敢出來。
“我記得出了院門不遠，就聞到了很濃的血腥氣。嫂娘不讓我們看，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伐北，讓我們閉上眼睛，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到了大街上才讓我們睜開眼睛。我那時候不聽話，就悄悄地睜開眼睛看，滿院子都是死尸，嚇得我立刻又把眼睛閉上了?！?p> 柴文遠木然地聽著，長出了一口氣，甚好，甚好，他們藏得嚴實，什么都沒參與，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嚇到了而已。
看看眼前瘦弱的婦人，那時候她也被嚇傻了吧？還記得牽著孩子的手，讓他們閉著眼睛?？伤约耗?？只能看著滿地的死尸，裝作什么也看不到，壯著膽子一步一步往外挪。真是為母則剛，想當(dāng)年她剛嫁給他的時候，連殺雞都不敢看。
柴文遠：“圓娘，委屈你了?！?p> 高媛聽著柴文道三言兩語就把他們在北關(guān)做的事情含糊過去，眼前的這位還一點兒疑心都沒起，不覺暗嘆還是老狐貍出馬厲害，自己剛才啰里啰嗦說了許多，除了賺了對方的幾滴眼淚和一口血之外，竟是什么都沒得到。
呃，還惹得自家倆孩子哭了一場，自己也跟著傷心流淚，簡直虧死了。以后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專業(yè)的人干才好，她就當(dāng)個無知的婦人好了。
她沉默著搖搖頭，繼續(xù)把話語權(quán)交給了柴文道。
柴文道接著道：“那時候南城門開了一陣子，說是讓大家準備出城迎接新上任的指揮使大人。嫂娘就干脆帶著我們倆出了城，想想在北關(guān)再也沒有了落腳之地，便回了晉中。我想著將來一定要有出息，好讓嫂娘再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就跟嫂娘說，我要讀書，以后考科舉，當(dāng)大官，好好孝敬嫂娘。伐北也和我一樣，我們便去考了青山書院，一直到過了鄉(xiāng)試，這才來到京城?！?p> 柴文遠只覺得這段話簡練得令人發(fā)指，想了想，只找出其中一個不妥來：“那青山書院我也聽聞一二，說是十分難考，你們怎么考上的？”
柴文道微笑道：“我去書鋪買了《三字經(jīng)》《千字文》，先求書鋪老板指著前頭幾句念了我背下來，然后回去慢慢對著認字。等認全了，再請人教給我背，我再慢慢地認。認識一些字之后，又買了《說文解字》，求人教我學(xué)會了用，后來就不用人教認字了。”
柴文遠沒想到他說出這一番話來，愣了許久才道：“怪不得你年紀輕輕就連中四元，原來竟是如此聰慧！”
忍不住回頭看看自己兒子：“你也這般識字的？”
柴伐北摸摸頭：“我不如叔父聰慧，都是問叔父的。剛開始的時候，叔父不認得的字多，我就去問別人，還能回來告訴叔父。到后來就不用了，幸虧青山書院招的是蒙童，考的也不過就是個背書默寫，這才讓我們蒙混過關(guān)。”
柴文遠點點頭：“你們能如此勤勉，十分不錯?！?p> 再想起菜果香來，自己就找到了解釋，定是這婦人重操舊業(yè)了吧？時家村他也回去過幾次，竟是一次都沒碰上他們，實在是遺憾至極。
若不是柴文柱遇到他們，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身居高位，怕就會一直這般母慈子孝，一直到了殿試之時，才有可能被自己碰上。
可也正是因為柴文柱遇到了他們，才讓他們身居險地，差些丟了性命。
一時之間，柴文遠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